瑞尼想到剛剛見到的俱樂部的男人們。想到他們的興奮、憤怒和精打細算,他們的笑容和愁苦,他們的努力和不如意。他們在每一個周日的俱樂部娛樂,在每一次娛樂時交換的話題,在每一場話題中出現(xiàn)的兒子女兒和職位晉升。他們的眼睛,眉毛,聲音,舉止。他們投入的理智與情緒。他默默地想著,看到那種圍繞在身邊的家庭的生活。
“為了,”他慢慢地說,“一種豐滿的生活?!?/p>
“所有的人都愿意工作嗎?或者說為了理想工作?”
“那倒不是。不會有那樣的世界?!?/p>
“那么人們是為什么呢?那些枯燥的工作,如果不是像地球那樣為了盡量多掙錢,那誰會去做呢?”
瑞尼想了一下,謹慎地說:“首先呢,我們枯燥的工作并不太多,生產(chǎn)大部分已經(jīng)由機器代勞了,服務業(yè)又很少?!比鹉嵴f著,來到屏幕前,調(diào)出一本資料冊,查了查,說,“僅有的必不可少的重復勞動大概只占所有工作的……百分之九,大部分是兼職。動機來源多半是預算爭奪。一個工作室需要自行安排其中的各種職務,無人車間一般需要有人監(jiān)控,輸出的產(chǎn)品需要有人提供維修,這種情形多半是輪流,也有個別工作由專人負責。一個項目的完成直接影響到下一年的預算大戰(zhàn),一旦出現(xiàn)什么閃失或遭到抱怨,整個項目就可能會拿不到經(jīng)費。這涉及到整個團隊的存亡,誰也不會掉以輕心,不管有沒有興趣也得做?!?/p>
“預算大戰(zhàn)很激烈嗎?”
“豈止是激烈,”瑞尼平靜地說,“幾乎可以說是慘烈。每年年終的預算爭奪就是各個工作室最大顯身手的時刻,總是提前幾個月就開始策略、鋪墊、游說和組合。火星的資金總是很有限,這一點不比地球。你可以把整個火星看成是一個精確規(guī)劃的大企業(yè),計算每一筆投資的可能產(chǎn)出,計算回報,計算一切不夠理想的結(jié)果,精確到秒和元的小數(shù)點后三位。其實包括創(chuàng)作性工作在內(nèi)的絕大部分科研都受這種推動,不完全依賴興趣。”
他說著,又想到山派和河派那兩個打臺球的男人。他們的生活如此自然,在俱樂部與后院合縱連橫,拉攏各種最有利的工作室組合,為年終準備。洛盈聽著,面容有點迷惑,睜大了眼睛,像是聽到了一段奇異的生活。瑞尼對這樣的反應不奇怪。她的父母死得早,她自己又去了地球,懂事后的這些年沒接觸過這些事情是正常的。預算大戰(zhàn)在少年人上學的時候還沒有體現(xiàn),但卻是成年人工作之后最重要的生活組成。
“為什么要爭奪預算呢?”洛盈想了想問。
“為了拿到大項目,在人群中獲得一個受矚目的地位?!?/p>
“那很重要嗎,獲得矚目?”
“重要不重要?”瑞尼笑了笑,“我只能說,它若不重要,歷史上的很多事就不會發(fā)生?!?/p>
“也就是說,我們這個世界不是完全建筑在蠱惑與盲從上了?”
瑞尼停頓了一會兒,內(nèi)心有一絲凜然,他思量著洛盈問話的意義,考慮了片刻。
“任何世界都不可能完全建筑在蠱惑與盲從上?!彼骄彽卣f,“一個世界能運行, 必然建筑在欲望之上?!?/p>
洛盈點點頭,沒有再問什么,眼睛望著窗外,像是在思量。
好一會兒,她起身告辭,瑞尼送她回去。他們默默穿過漫長的走廊,一路各懷心事,誰也沒有說話。走廊靜悄悄的,黑暗中的玻璃墻反射月光,映出影影綽綽的他們的倒影,看上去如同歲月本身,沒有盡頭,沒有聲音,沒有陪伴,只有影子在身旁不離不棄。他們慢慢走著,聽著鞋跟與樓梯發(fā)出碰撞,各自思索,都不想打破這種安靜。
在病房門口,瑞尼叮囑洛盈早點兒休息。洛盈點點頭,靜靜站住了,但沒有立刻進屋, 而是輕聲問瑞尼:
“瑞尼醫(yī)生,您覺得人們幸福嗎?”
“幸福?”
這個字眼的豐富涵義微微打動了瑞尼。他猶豫了一下,點點頭說:“是的,我覺得他們是幸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