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過:“因為動亂,青少年時期的照片,已很難找到??吹揭恍┤四馨褘牒⒄掌补谑溃媸橇w慕不已?!蔽以诎俣葓D片里搜索你,沒有多少,笑著的更少。
也許這幾十年的經(jīng)歷,讓你有時候是閑坐悲君亦自悲,總有物傷其類的傷感,有時候害人者遭了點時代的報應,你也一樣是哀矜勿喜,所以,簡直沒有可以喜悅的契機。
“我的一生,不只不能在大事件上幫助朋友,同樣也不能幫助我的兒女,甚至不能自助。因為我一直沒有這種能力,并不是因為我沒有這種感情舊日北京,官場有俗語:太太死了客滿堂,老爺死了好凄涼。歷史上許多美麗的故事,摔琴啊,掛劍啊,都是傳說,而且出現(xiàn)在太平盛世故人隨便加上一撇,便可以變成敵人。”
有一篇《記鄒明》,那是你的舊友部下,當時已臥病瀕危:“我和鄒明,都不是強者,而是弱者;不是成功者,而是失敗者。長期以來,我確把鄒明看作是自己的一個幫手。進入晚年,我還常想,他能夠幫助我的孩子,處理我的后事?,F(xiàn)在他的情況如此,我的心情,是不用訴說的。”
你說:“舊劇《刺王僚》有唱詞曰:雖然是兄弟們情意有,各人心機各自謀。每聽到時,心里總是感慨萬分的,驚心動魄的?!币灿蓄愃频木渥訃樀轿?,比如“白首相知猶按劍”。我是讀而心寒,你是身臨其境,不同,大不同。
“經(jīng)過了動亂,我給朋友寫信,一律改用明信片。也不再保留朋友來信。信,凡是看過,和劈柴放一起,準備冬天生火?!?/p>
而且,你也是十幾年不到劇場去了,有一個收音機,也常常不開?!斑@些年,我特別節(jié)電。”
“我從小就有些孤僻。我在老家的時候,我那老伴就說,來了人呢,他要不就洗手絹呀,要不就找什么東西呀,總是不能很好地坐在那兒,和人對著面地說話。我不好湊熱鬧。好往背靜地方走。”
然而你偶有寄情,都是從這般不經(jīng)意處:“今年春天風大,清明前后,刮得天昏地暗,廚房的光線,尤其不好。有一天,天晴朗了,我發(fā)現(xiàn)桌案下,堆著蔬菜的地方,有一株白菜花。它不是從菜心那里長出,而是從橫放的菜根部長出,像一根老木頭長出的直立的新枝。有些花蕾已經(jīng)開放,耀眼的光明。我高興極了,把菜幫菜根修了修,放在水盂里。”
一棵白菜生的花,你愿意放在水盂里,而更有性命可言的蟈蟈,你就遲疑了:“蟈蟈好吃白菜心。老了,大腿、須、牙都掉了,就喂它豆腐,還是不停地叫。今年,外孫女代我買的一只很綠嫩的蟈蟈,昨天又死去了。我忽然想:這是我養(yǎng)的最后一只。我眼花耳背,既看不清它的形體,又聽不清它的鳴叫,這種閑情,要結束了?!?/p>
想想我這封信著實好笑,一半都抄的是你的文字。這封信畢竟到不了你的手邊,我抄你的文字,是為了讓看到這信的旁人,能去找你的書看。
而我自己,反反復復回想著你在一九四六年七月四日給好友康濯的信:“接到你的信,是我到八中去上課的炎熱的道上,為了讀信清靜,我繞道城外走?!?/p>
我就一直盯著那個在城外土道上走著路,讀著信的男子,那年你三十三歲,那年是抗戰(zhàn)勝利第二年,那年你熱切,敏感,期待每一封信,也信任落款的每一個名字。
遲到的讀者:史航
于二零一二年五四青年節(jié)
史航:編劇、策劃人。1992年畢業(yè)于中央戲劇學院戲劇文學系,從事話劇、電視劇創(chuàng)作至今。代表作品《京城鏢局》《鳳求凰》 《大漠豪情》《鐵齒銅牙紀曉嵐》(第一、第三部)《臺灣首任巡撫劉銘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