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祥云飛渡(2)

空間感 作者:劉心武


什么前提呢?叫做“落實政策”。從1973年以后,就有落實政策一說,有的在大風暴中入獄的,被放出;關“牛棚”的,讓回家;受管制的,“敵我矛盾按人民內部矛盾處理”,松口氣……但是,由于“四人幫”的阻撓,落實政策的步履十分蹣跚,大打折扣,留有“尾巴”,直到1976年10月以后,“四人幫”垮了臺,又經過大約兩年的時間,確定了改革開放的大方向,進入了新格局,這才加快了落實政策的步伐。記得1979年初在北京工人體育館開了詩歌朗誦會,其中有句“詩”是:“政策必須落實!”啊呀,臺下掌聲經久不息,有的觀眾竟至于流出了熱淚!如今長大成人的“80后”、“90后”見到我這樣的回憶文字,或許會發(fā)愣:真有那么回事嗎?作為過來人,我保證有那么回事。那幾年里,“落實政策”絕對是熱詞、要事。

首先,是為被打擊過的老革命、老干部恢復名譽。然后,為被打成“牛鬼蛇神”的“反動學術權威”們和包括名演員、名作家在內的文藝界知名人士平反。后來,更提出并實施“落實知識分子政策”。有的被落實政策的對象,已經去世,就開追悼會,重新安置骨灰。活著的,因為風暴中被掃地出門,給其落實政策的一項重要措施,就是安排住房。于是從1975年起,北京就開始建造幾批“落實政策房”,簡稱“政策房”。我見識過的,規(guī)格最高的,在南沙溝,那個樓區(qū)隔條馬路就是釣魚臺國賓館,風水自然很好,里面有獨棟小洋樓,有連體小洋樓,也有比較高的公寓樓,能被安置到那個區(qū)域去住的,多半是副部級以上的老干部,或者是錢鍾書那樣被當局看重的文化人。再一片在木樨地,是臨街的大板樓,外觀平常,但里面每套單元的面積,都相當可觀。那時候因為住房尚未商品化,還是由組織上分配,因此人們說起樓里的單元,一般不問是多大的面積,而是問:“幾室?guī)讖d呀?”我那時眼皮淺,覺得三室一廳就很了不起了,有回見到馮牧,他那時還屈居在胡同雜院狹隘的東房里,他那時已經是重新恢復活動的中國作家協(xié)會的領導成員之一,我覺得官位已經不小,但落實政策,等分房,他也得排隊候著,最后是遷往木樨地的樓里,我想象著他即將遷入的大單元,問:“三室一廳的吧?”他糾正我:“四室一廳?!笨梢娢沂莻€“土老帽”。那時馮牧已經是正局級。后來我懂得了分房的“游戲規(guī)則”:局級四室一廳,處級三室一廳,科級兩室一廳……部級么,那就起碼是五室二廳。又想起曾見到韋君宜(當時是人民文學出版社負責人之一,晚年著有《思痛錄》),給她落實政策,要考慮她那在風暴中犧牲的夫君楊述(曾任北京市委宣傳部長),她可能只是正局級,但楊述級別更高,因此,當我問她即將遷往的新居是否四室一廳時,她回答我:“有七間屋子。”令我“耳界大開”。后來我到木樨地馮牧新居拜訪過,也去過旁邊一棟樓里的陳荒煤家,他們所分到的,均非樓里最大的戶型,馮牧說他那套是最小的一種,但我置身其中,卻覺得已經相當地寬敞堂皇。胡風、丁玲落實政策后,也都入住在木樨地的樓里。

另一大片“政策樓”,則在“前三門”,即崇文門、正陽門、宣武門一線,原來是北京內外城分界的城墻所在,城墻拆了,崇文、宣武兩個城門也拆了,蓋起了一大排公寓樓,其中絕大多數,也是用來安置恢復名譽、重新安排職務的黨內外人士。王蒙從新疆回來,改正了1957年對他的錯劃,很快被任命為中國作協(xié)和北京市作協(xié)的領導成員,頭一套住房,就分的是“前三門”某樓里的一套,那格局完全不能跟南沙溝的比,跟木樨地的差距也大,但王蒙那時很高興,我去過,覺得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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