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來海關總署給我們家分配了宿舍,是在東四錢糧胡同的一所頗具規(guī)模的四合院里。雖然離開了臺基廠,那段初來北京時所留下的空間印象,還是清晰的。特別是,那馬路對面,就是王府井,父母帶子女逛完王府井,還往往要再走出王府井南口,在北京飯店前面望望,再往東散步,那時候東邊的馬路分兩層,上面高處那條路,曾短暫地叫作過斯大林大街,街上連續(xù)有些小洋樓,其中有個小洋樓是家電影院,記得叫作真光電影院,在抗美援朝戰(zhàn)爭爆發(fā)前,那里還在放映美國好萊塢的歌舞影片,記得兄姊就帶我看過一部,他們覺得很開心,我卻在座位上打起瞌睡;最東邊接近東單路口的地方,有個劇場,就是中國青年藝術劇院,走到那個地方,父母就會指點著說:“蘭姑姑就在這里頭?!彼^蘭姑姑,就是孫維世,她是著名的導演,小名叫小蘭,只有少數親友知道這個稱謂,我家與孫家算得世交,故父母有此口吻。但那時我對青藝及其劇目的興趣,不如對那條馬路的下面一層來得濃,因為那矮掉一米多的下層,種有一些有趣的灌木,布置著一些太湖石,在其中捉迷藏,一定十分愜意,我和姐姐也曾嘗試在那里面嬉戲,卻很快被父母制止了。這上下兩條馬路再靠南,才是東長安街,穿過馬路,東單盡東面原是一片很大的曠地,1948年底和1949年初,曾作為臨時飛機場,接走了許多不愿留在北平的人士,其中包括胡適。據說胡適匆忙去登飛機,隨身只帶了兩本書,其中一本就是殘缺的甲戌本的脂硯齋評《石頭記》。那乃是歷史煙云中的一個細節(jié),誰想到幾十年后,其影印本成為我研究《紅樓夢》的重要資料。1950年的時候,那個臨時飛機場已不復存在,上面搭建了許多臨時的棚屋,做各種生意,其中就有幾家西餐館,是父親的最愛。后來那片地方又演變?yōu)闁|單公園。
我長大成人以后,才知道北京飯店里有若干父兄輩銘心刻骨的生命記憶。父親隨祖父初到北京的那十來年,因為祖父是清朝最后一科的舉人,到日本留過學,辛亥后在蒙臧院當僉事,薪酬頗豐,住進凈土寺胡同一座原來蒙古貴族的舊居——稱作“樸園”——里面,從留下的舊照片上看,堪稱是個大宅門,父親在里面隨祖父母很過了幾年好日子,但是,后來政局動蕩,先遷到了什剎海畔,祖母去世,再遷到西四南邊的缸瓦市——那時祖父續(xù)了弦,又生了幾個子女,生活質量就下降不少,到1924年,祖父南下廣州,參加革命去了,拋下續(xù)妻,更拋下了子女,父親本來常隨祖父到北京飯店應一些名流的飯局,而且因為聰慧勤奮,也考取了協(xié)和醫(yī)科大學,現在我還保留著他當時一張西服革履的照片,一派富家子弟、未來名醫(yī)的模樣,但南下的祖父雖然給續(xù)妻寄生活費,那后母對父親卻十分苛酷,等于是掃地出門,不僅不管繳納學費置備必要的學習用品,連飯錢也不給,父親十分狼狽,為了應付生活,常常以代人考試的方式,掙些風險很大的錢,也曾到祖父那些仍留在北京的朋友那里,請求幫助,但人家只不過給點小錢,或僅是把父親順便帶到前門外的擷英番菜館,或北京飯店里的法國餐廳,讓他在飯局上忝列末座,當他面說些恭維祖父的話罷了;父親因為實在繳不起協(xié)和醫(yī)科大學的學費,只得退學,為盡快獲得一個牢靠的飯碗計,就去報考了海關,被順利錄取,于是娶了母親,而且很快生下了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