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
數(shù)年前曾寫過兩篇有關(guān)吃的小文章,一篇題名《吃相兇惡》,一篇題名《吃的恥辱》。原本是為應(yīng)付約稿隨筆涂鴉,沒承想發(fā)表之后,竟被幾個江南才子當著我的面劈頭蓋臉一陣夸獎,弄得我暈頭轉(zhuǎn)向、不辨真假,回來就發(fā)揚“小車不倒只管推”的精神,繼續(xù)吃下去,準備一直吃到倒胃口為止。我也清楚這等雞零狗碎的破事不值得寫,我也很想寫點兒高雅的東西,我也很想讓自己的文章透出一點兒貴族氣息或是進步氣息。但烏鴉怎能叫出鳳凰的聲音?禿鷹怎能走出仙鶴的舞步?那么,請正人君子原諒,請與我同志者笑讀,咱這就開吃。
“吃”字拆開,就是“口”和“乞”,這個字造得真是妙極了。我原以為“吃”是“噢”的簡化,查了《辭?!?,才知“噢”是“吃”的異體??诘钠蚯?,口在乞求,一個“吃”字,饞的意思有了,餓的意思有了,下賤的意思也有了。想這造“吃”的人,必是個既窮又餓的,如果讓林黛玉或是劉文彩造這個字,不會是現(xiàn)在這樣子。因為他們一天到晚都腹脹得難受,應(yīng)該是食物乞求他們的口:小姐呀,老爺呀,求求你們吃掉我們吧。由此可見,語言文字確實是有階級性的,不僅僅是些抽象的符號?!鋈挥浧穑橙私o某報寫創(chuàng)刊某某周年的賀詞時,竟把這張報紙稱為“你”,原來報紙也分公母,真是妙極了。
言歸正傳,話說“文化大革命”剛剛結(jié)束的時候,我在單位聽領(lǐng)導(dǎo)傳達中央文件,文件的內(nèi)容是一位中央首長的講話,講話的主要內(nèi)容是國人的吃飯問題。首長說:人人都有一個口,張口就是一個洞,十億人民齊張口,想想是個多大的洞吧,大概比天安門廣場還要大,你說可怕不可怕!我們領(lǐng)導(dǎo)借題發(fā)揮道:如果說這些口都是些櫻桃小口,倒進去一茶盅米湯便能灌滿,問題也還不算十分嚴重,可這些口偏偏以魯智深、豬八戒居多,三大海碗米湯灌進去只是個半飽。所以呀,我們領(lǐng)導(dǎo)說:在今后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對絕大多數(shù)中國人來說,吃飽,還是饑餓,就成為一個問題。
現(xiàn)在還是不是一個問題?
將來會不會成為一個問題?
上邊所寫,東拉西扯,就算是一個“帽”吧,進入正文,還是要寫我的吃史。頻頻談我,令人生厭,生厭就生厭,我也沒法辦,你吃白面餅,我吃山藥蛋。山藥蛋真是一種雅俗共賞的美好食物,皇上愛吃百姓也愛吃,燒著好吃煮著也好吃,煎著好吃熬著也好吃。山藥蛋哦,你的名字叫美麗!哦,山藥蛋,多少謊言假借了你的名字,如果你就是土豆的話。話分兩頭,拋下這土豆咱暫且不說,還是說我。截止到目前,我已經(jīng)活了四十二歲,換言之,已經(jīng)吃了四十二年。盡管我好用工筆寫文章,但要我把這四十二年里塞到肚子里的東西全部羅列出來,那我就去吃耗子藥拉倒,因此我只能擇其要者而記之。
孔夫子說“食色,性也”,應(yīng)該是對成年人而言。對小孩子來說,“色”還不成一個問題(西方人被弗洛伊德得早熟另當別論)。對我這樣的人來說,二十歲以前,“色”也不是一個重要問題,因為從我有記憶起,就一直饑腸轆轆。這樣說很可能又要招致一些好漢們的痛罵,給我扣上一頂“給社會主義抹黑”的大帽子。但事實如此,餓肚子既不光榮也不美好,何必假造。但有沒有炫耀“苦難”的意思呢?有,的確是有,這是我跟著你們學(xu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