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個時代的文學病案 2

白堊紀文學備忘錄 作者:張檸


我驚奇地發(fā)現(xiàn),這部小說中的逃亡線路,是從一個女人(瑪格麗特)身上開始,在另一個女人(茜爾薇)身上結束。這部“圣經(jīng)”的關鍵詞,是對歷史和現(xiàn)實的鄙棄和拒絕,對瞬間的快樂和自由的渴望和追求。古老的《圣經(jīng)》已經(jīng)被改寫了。通往耶路撒冷的路變成了通往肉體迷宮的路;博愛原則變成了快樂原則。高行健在自己的“圣經(jīng)”中,試圖用肉體迷宮的瞬間性取代《圣經(jīng)》的“末世論”,用愛欲和自戀取代博愛和自虐。

如果真是這樣,那么高行健就解決了終生困擾著弗洛伊德的難題。問題在于高行健所提供的,依然是在政治恐怖和文化壓抑壟斷下滋生出的癌細胞一樣的“癥候群”,是一種具有精神分裂特征的、至今仍潛伏在我們潛意識里的“癥狀”,一種有待治療的“癥狀”。四處奔走尋求自由和快樂的頭顱,連同它所傳播的語言信息,就這樣成了一種疾病。

疾病和游戲

長篇小說《一個人的圣經(jīng)》,將兩種處于高度對峙關系中的語言,即“疾病語言”和“游戲語言”扭結在一起。高行健小說中的“疾病語言”,當然不是日常生活中的“口誤”、“胡話”,而是借助語言,有意識地重現(xiàn)個人噩夢和集體神經(jīng)癥的過程。他的“游戲語言”,也不是兒童多形態(tài)性的反常的自由游戲語言,而是帶著心靈創(chuàng)傷的成人之間的兩性游戲語言。對1957年和1966年前后那段經(jīng)歷的回憶,是“疾病語言”的集中體現(xiàn)(敘事者與女性的愛欲游戲當然也是病態(tài)的)。也就是說,高行健這一部分敘事的過程,就是一種時過境遷之后通過故事形態(tài)重新獲得“神經(jīng)癥”的過程。這的確是一種“治療”的預備方式。對精神分裂病癥的治療,第一步就是要讓患者重建備受壓抑的生活,讓生活中被壓抑的愛和恨,像戲劇一樣重新上演。

在這樣一出殘酷的戲劇面前,聚集著一大批觀眾,且無一例外地都是女性(瑪格麗特、茜爾薇、《靈山》中的“她”、女醫(yī)生、女模特等等)。生活和歷史的殘酷戲劇,成了敘事者與眾多女性之間愛欲游戲的灰色背景。就在這幅巨大的灰色天幕下面,我們看到了一對又一對扭曲的軀體,在前臺顫動,歡叫和啜泣、精液和淚水,全部攪在了一起。這是個悲劇和喜劇交織在一起的場面。在現(xiàn)實和歷史這幅殘酷天幕前上演的戲劇,只能是發(fā)瘋的現(xiàn)實和歷史的重演。但被壓抑的欲望的蘇醒,并不能代替治療。弗洛伊德認為,通過自由聯(lián)想、回憶,可以達到治療的目的,進而使精神與肉體、人與人、人與社會達成新的結合。我們很快就發(fā)現(xiàn),在升華的夢想中,快樂原則為現(xiàn)實原則所毀;游戲語言為疾病語言所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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