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不曾料到第二年就被火車和汽車送到離敦煌極近的荒原上勞動。他打聽過,那里離敦煌仍然有四百公里。就像大地離他很遠(yuǎn)那樣,他覺得敦煌——那想象中的古國文明也離他很遠(yuǎn)。
在雙子溝時,彭教授曾告訴他,沿著祁連山往東走兩三百公里,再往南走,就可以翻過我們看見的祁連山,到達(dá)真正的祁連山里面了,那里有真正的草原,從山頭到山腳下全都是流動的花一樣的牛羊,再往東走,便會看見大通河,彎彎曲曲通向黃河。在那走也走不完的草原上騎著馬整整走一天之后,你便能看見傳說中的青海湖了。彭教授還說,他的一個學(xué)生到附近的一個縣搞調(diào)研,翻過山看見一個唱著美妙動人歌聲的藏族姑娘,那學(xué)生便再也沒回學(xué)校。是啊,古代的吐蕃王國。他不禁向往,他真想逃跑到那里去。后來,他何曾不是想往那里跑呢,何曾不想在那里遇到一個在云彩上唱歌的姑娘呢。但命運啊……青海長云暗雪山,孤城遙望玉門關(guān)。他一陣向東遙望青海,一陣向西遙望敦煌,還有那魔幻世界一般的玉門關(guān)。仿佛出了那里,你就徹底地走進(jìn)了荒原,就成了真正的自由人。誰不向往呢?
一切都是命運。
整個村莊的人都想不通這個北京人為什么不選擇尊貴的老師去做,卻要成天在荒原上放羊。他也說不清。他給鐘老漢這樣說,我喜歡這自由自在的大荒灘。鐘老漢笑著說,好啊,自在,荒灘!真是難得!天底下只有這個最底層最卑微的放羊老漢能理解他。
許多年之后,當(dāng)他站在一個詩人創(chuàng)辦的書店里讀到加繆那篇著名的隨筆時,他熱淚盈眶。他幾乎能背下來:
諸神處罰西西弗不停地把一塊巨石推上山頂,而石頭由于自身的重量又滾下山去,諸神認(rèn)為再也沒有比進(jìn)行這種無效無望的勞動更為嚴(yán)厲的懲罰了。
……不舉行任何儀式。于是西西弗重墮地獄。他在地獄里對那恣意踐踏人類之愛的行徑十分憤慨?!?dāng)他又一次看到這大地的面貌,重新領(lǐng)略流水、陽光的撫愛,重新觸摸那火熱的石頭、寬闊的大海的時候,他就再也不愿回到陰森的地獄中去了。冥王的詔令、氣憤和警告都無濟(jì)于事。他又在地球上生活了多年,面對起伏的山巒、奔騰的大海和大地的微笑他又生活了多年。諸神于是進(jìn)行干涉?!?/p>
我們已經(jīng)明白:西西弗是個荒謬的英雄。他之所以是荒謬的英雄,還因為他的激情和他所經(jīng)受的磨難……他以自己的整個身心致力于一種沒有效果的事業(yè)。而這是為了對大地的無限熱愛必須付出的代價。
……
但多少次,他都只能背誦至此。他不能自已心中的痛苦、矛盾乃至幸福的淚水。相比父親、母親、弟弟、妹妹、彭教授和那些死去的右派們,他是幸福的。他最終獲自由。他把下面這一句幾乎刻在了心上:當(dāng)他又一次看到這大地的面貌,重新領(lǐng)略流水、陽光的撫愛,重新觸摸那火熱的石頭、寬闊的大海的時候,他就再也不愿回到陰森的地獄中去了。冥王的詔令、氣憤和警告都無濟(jì)于事。仿佛那偉大的詩篇是為他這個無名者準(zhǔn)備的。
他整整放了八年的羊,在荒原上漫步了八年。他給每一朵芨芨草都默默地命名,對每條干涸的小河都默默地低下謙卑的頭,對每一顆細(xì)碎的石子都想說,他愿意與它們在一起。他愿意與這古老的時間和空間一同呼吸,一同消失。他用目光撫摸著遠(yuǎn)方每一座山頭,想起曾經(jīng)消失的古老民族。在許多個黃昏,他仿佛看見遠(yuǎn)方夕陽下有馬頭攢動,旌旗獵獵,匈奴、胡人、吐蕃人、樓蘭人、西夏人都一起出現(xiàn),時間變得短促,不再古老,但依然古老。又是在許多個血色的霞光之下,他看見戰(zhàn)敗的匈奴人、胡人、樓蘭人和西夏人帶著馬匹、老人、孩子,丟下旗幟,緩緩地消失在夜色中,時間變得凝固。他知道,他所理解的那片荒灘對于農(nóng)村人來說,就是邊疆,就是土地的別稱,除此之外,他們什么都不知道,他們蒙昧地生活在一個自給自足的封閉圈,他們對外面的世界一無所知,他們相信神靈,他們認(rèn)為有那片土地就足以讓他們永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