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踏著月光的行板(1)

第三地晚餐 作者:遲子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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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秀珊每次來到火車站,都有置身牲口棚的感覺?;疖嚨钠崖曉谒爜砭拖裥涡紊诘慕新暋S械南衽=?,有的像驢叫,還有的像餓極了的豬的叫聲。所以那一列列的火車,在她眼里也都是牲口的模樣。疾馳的特快列車像脫韁的野馬,不緊不慢的直快列車像靈巧的羊在野地中漫步,而她常乘坐的慢車,就像吃足了草的牛在安閑地游走。

沒有跟王銳打招呼而直接去探望他,這在林秀珊是從未有過的事情。所以登上火車的那一瞬間,她有些激動,甚至臉熱心跳,就像她第一次被王銳擁抱著一樣。

這列慢車是由齊齊哈爾開往哈爾濱的。林秀珊在大慶讓湖路區(qū)的一家毛紡廠的食堂打工,所以她去哈爾濱看王銳,總是由讓湖路站上車。能在讓湖路停車的,通常都是慢車。林秀珊也不喜歡快車,快車比慢車票貴;還有,高速運行的特快往往使旅客看不清窗外的風景,而坐在慢車上,卻能盡情飽覽沿途風光。在林秀珊看來,乘火車不看風景就是傻瓜。即便是單調(diào)的樹、低矮的土房和田野上的荒墳,她都覺得那風景是有韻味的。這些景致本來是死氣沉沉的,可因為火車的駛動,它們就仿佛全成了活物。那樹木像瘦高的人在急急地趕路,土房就像一臺臺拖拉機在突突地跑,而荒墳則像一只只蠕動的大青蛙。由于愛看風景,林秀珊在購票時總要對售票員說一句:“給我一張靠窗口的。”

林秀珊和王銳結(jié)婚六年了。他們是在老家下三營子村結(jié)的婚。下三營子有一百多家農(nóng)戶。原來那一帶土質(zhì)肥沃,風調(diào)雨順,農(nóng)作物連年豐收,下三營子的人日子過得衣食無憂、自足康樂??山┠暧捎诟浇锌h濫伐林地,大肆開墾荒地,土地沙化越來越嚴重,村中那條原本很豐盈歡騰的地根河業(yè)已干涸,農(nóng)作物連年減產(chǎn)。春季的時候,風沙大得能把下到土里的種子給掘出來,下三營子的人紛紛外出,另謀生路。王銳和林秀珊就是這眾多外逃人員中的一對,他們同大多數(shù)農(nóng)民一樣,選擇的是進城打工的路。

王銳會瓦工活,他在哈爾濱找到了在恒基建筑公司當建筑工人的活兒。林秀珊本想也在哈爾濱打一份零工,這樣和王銳見面方便些,然而幾經(jīng)周折,她的愿望都落空了。林秀珊中等個,圓臉,膚色黝黑,眼睛不大,鼻子有些塌,雖然五官長得不出眾,但因為她面目和善,還比較受看。不過,她的牙齒難看極了。下三營子的人多年來一直喝地表水,喝得人人都是一口黃牙。別的女人生了黃牙并不顯眼,林秀珊卻不同,她太愛笑了,她的黃牙在她溫存敦厚的五官中總是最先搶了人家的視線。所以她去應聘時,大多的雇主一見她的黃牙就蹙起了眉,把她打發(fā)了。王銳曾建議她做個牙齒“貼片”美容,可林秀珊堅決反對。她說從下三營子什么也沒帶出來,嘴里有一口黃牙,也算是帶了那里的水出來了,這樣她在鏡中看見自己的黃牙時,就不那么想家了。王銳拗不過她,由她去了。林秀珊最終在大慶的讓湖路找到一份工作,在毛紡廠的食堂做飯。除了管吃管住外,她每月還能有四百元的工錢,這使林秀珊很知足。何況,讓湖路離哈爾濱并不遠,即便乘慢車,三小時左右也到了。

林秀珊和王銳并不是每周都能見上一面,但他們每周都會通上一個電話。三年來一直如此,風雨不誤。林秀珊住的集體宿舍和王銳所住的工棚都沒有電話,他們就想出了一個主意,把各自居所附近的一部公用電話當自家電話來用?,F(xiàn)在電信業(yè)很發(fā)達,城市的街道上遍布著話亭,你只需買一張IC卡就行。這些電話亭大都披掛著一個蘋果綠色的罩子,人站在其中,就像是被它給攬在懷中了,所以林秀珊有時覺得電話亭是個情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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