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勒熱愛他的兩個女兒,但在家庭生活最快樂的時候卻寫下了五首《亡兒之歌》(Kindertotenlieder),曲中的“kinder”(兒童),阿爾瑪認為指的就是自己的女兒,這又是“對號入座”,因此她說:“當人們在半小時之前鐘愛過和親吻過那些活蹦亂跳和身體健康的孩子時,現在怎么就能去歌唱孩子之死。我在那時就即刻說道:‘上帝啊,你是在往墻上畫鬼呀!’”這一段話被萊布雷希特大加撻伐,斥之為無稽之談,是阿爾瑪自己的迷信解讀。是否馬勒因此而遭天譴,剛過五十歲就得了不治之癥而死?
這幾首歌曲也是我的摯愛,百聽不厭。初聽時只覺旋律悠美,帶點淡淡的哀愁,后來對照歌詞──出自名詩人呂克特(Ruckert)之手──才知道寫的是對亡兒的哀悼,特別是內中的第三首──“當你的母親/從門外進來/而我轉頭/看向她……”,真是感人至極!我猜阿爾瑪就是因為這首詩太真實了,才作不祥之想,近乎人情。然而,也有人認為:馬勒悼念的是他幼年夭折的亡弟,兩者都是“索隱”式的論點,我不盡同意。我想馬勒當時的心情可能是出自一種對整個人生的吊詭:好景不常,在最快樂的時辰也會感到憂慮。難道不可以用同樣的方式來詮釋他的《大地之歌》(源自唐詩)和他的交響曲?馬勒的大部份交響曲皆得自他的歌曲的主題,特別是他早期的作品──《青年魔號》[馬勒研究專家多納德·米切爾(Donald Mitchell)對此曾寫過詳細的評述],主旋律可唱,所以不那么抽象或形式化。
走筆至此,不覺已進入馬勒作品研究的境界,目前這也成了音樂界的“顯學”,我不愿再班門弄斧了,就此打住。且不論以上的描述是否有理,我仍然認為對于馬勒的生平有興趣的讀者,阿爾瑪的這本《憶馬勒》是不可或缺的入門書。如果對阿爾瑪的生平興趣更大,則可讀她自己的回憶錄《我的生活》(Mein Leben,有英譯本,改名為And the bridge is love──《而橋梁就是愛》),還有一本弗朗索瓦絲·吉魯(Francoise Giroud)寫的傳記《被愛的藝術──愛爾瑪.馬勒與五大名人的情史》(柯翠園譯,臺灣望春風出版社,2007),這五大名人個個都是維也納文壇和藝壇的佼佼者,除了馬勒和格羅庇烏斯(后來成了她的第二任丈夫)之外,還有她的作曲老師策姆林斯基(Alexander von Zemlinsky)、畫家克克施卡(Oskar Kokoschka,曾與她同居,直到八十多歲還寫情書給她,希望復合)和作家韋爾弗(Franz Werfel,她的第三任丈夫),可謂不虛此生。她的晚年在紐約度過,以馬勒遺孀自居,處處維護他的音樂遺產。馬勒傳記的權威作者格朗日(Henry-Louis de la Grange),就拜倒在她門下(但也不無微詞),受她協助,終于能夠寫出三卷本傳記,幾乎事無巨細,把馬勒在事業(yè)上每一天的生活都紀錄了下來,我沒有讀過。臺灣的超級馬勒迷林衡哲醫(yī)師,花了十數年功力,完成了一本中文傳記:《西方音樂巨人──馬勒》(望春風出版社,2010),十分詳盡,也可以在此推介。
至于馬勒的唱碟,至今車載斗量,又如何向初入門者推介?最好還是聆聽現場的演奏,遠較錄音動人。不少友人問我:從何首交響樂聽起?我的回答是:第一和第四,然后再聽第二、三、九和《大地之歌》,中間的五、六、七則需要一點耐性和時間慢慢聽。我惟一不大喜歡的是他的《第八交響曲》,所以可以最后聽。另一個入門之道是先聽他的歌曲集:《亡兒之歌》、《旅人之歌》、四首《呂克特之歌》,再聽《大地之歌》。
最近購得一碟紀錄片,名叫Gustav Mahler: Autopsy of a Genius(《馬勒:一位天才的解剖》),內中的主講人就是前文提過的馬勒權威格朗日,值得一看。
李歐梵
二○一一年十月一日于九龍?zhí)?/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