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年過節(jié),每當小叔一邊滿臉堆笑地看著自己的兩個哥哥開著轎車,載著花紅柳綠的一大家子人回鄉(xiāng)省親,一邊看著自己灰頭土臉的老婆孩子忙活得像陀螺一樣,心里的滋味是可想而知的。他讓自己孩子進城的欲望,愈燃愈烈。
奇怪的是,在城里的兄弟兩個,常常想著回到農村來,葉落歸根的愿望是那么強烈地拍打著他們,好像他們在城里的漂泊是帶著滿腹委屈的。父親被我們千方百計地勸阻了。二叔經過自己不顧一切的努力,最終回到了故里。
兄弟三個坐在一起,總能顯出高低上下——父親和二叔都是一身干部服,皮膚白凈細膩,手像女人的一樣細瘦溫潤。小叔的手比哥哥的大得多,手心是粗糙的白,手背是炭燒般的黑。他的頭發(fā)蓬亂著,身上胡亂穿著哥哥打下來的舊衣服,要么是顏色暗淡,要么是式樣陳舊,以至于整個人都烏糟糟的。
在脾性上,我父親和小叔更相像,性子直,做事不圓熟,而且,他一輩子總是錯,也總是不知道自己錯在什么地方。但是,父親在我全部的印象里,好像從來沒有發(fā)過愁,不管怎么斗怎么批怎么被打倒又被踏上一只腳,幾乎沒有損傷過他對生活的熱情。這一點也常常令我二叔看不上,如同看不上小叔活一輩子不明白人生境界一個樣。
十七
對敬川的遭際,很長時間我都不能用平和的心態(tài)來看待。不可否認,他身上有很多宿命的東西——當然也有很多的偶然,他就像是一根裸露的導線,總是在人生的風風雨雨中擦出刺刺啦啦的火花——也許在他的命運中還埋著一根伏線,他的出身以及后來瞬息萬變人間天上的命運通道,讓他像一輛疲于奔命的破車,在崎嶇不平幽暗不明的道路上艱難前行。也許從他有獨立的意識開始,他就渴望著從父親的陰影里破繭而出。雖然他從來沒有說過,但我知道在他的內心深處,他最害怕成為父親。有一次,他們父子倆吃晚飯時喝了點酒,坐在那里聊天。我從書房里看過去,一時間有些恍惚,幾乎分不清他們倆誰是誰。他們的姿勢,說話時右手敲擊桌子的習慣,以及從胸腔里發(fā)出的那種低沉的共鳴,讓時間的邏輯仿佛被擊穿了。
晚上睡覺的時候,我把這當成笑話說給他。他吃驚地望著我說:“不會吧?”“不會?”我笑得更厲害了,難道他在小事上的這種固執(zhí),不是更像父親嗎?
“我以為——”他長長地嘆了口氣,“我始終以為弟弟像父親,我像母親!”
“你的善良和協(xié)調能力很像母親,而你骨子里的憂懼,非常非常像父親?!蔽以谒麑γ孀拢刖瓦@個問題跟他好好談談。說實話,他性格中某些故意做出來的姿態(tài),已經被他帶到了工作中,而且頗有爭議。刻意而為的堅韌不拔,莫非不是另一種軟弱?毫無道理的自信,其實就是在冒險,“而你弟弟雖然表面上看起來柔弱,其實骨子里的堅硬,才更像母親?!?/p>
他沒再接我的話茬,這個話題被擱置起來——一直到現(xiàn)在,我們都沒再說起過。
他考完大學在家等結果的時候,弟弟還在讀小學。他發(fā)現(xiàn)弟弟跟一群孩子在村里的曬場邊打撲克,便不由分說把他暴打了一頓,揪著耳朵拉回家綁在床腿上。自小母親就教育他們絕對禁止打牌摸麻將,一直到現(xiàn)在,他連軍棋跳棋都不會玩兒。
他參加工作后給弟弟寫信,以一個過來人的語氣告訴他應該怎樣做人做事,說自己從懂事起就知道體諒家里的困難,放學后第一件事就是去拾柴,有時候去田里撿人家剩下的紅薯,如果父親從外地回來,他就下河摸魚,“把褲腳扎起來,兩只褲管里裝的都是魚?!薄吧谖覀冞@樣的家庭,骨子里只能有一個信念,不管面前有多大困難,一定要趟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