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永日無言(4)

妃子血 作者:周夢


目淫色,耳迷樂,付君何妨?君誘我三千寵愛,我還君一舞傾城。君引我欲壑阡陌,我以劍一氣貫穿。一場孽緣幕幕糾葛,時若漏殘銀箭,勺回?fù)u斗。人情好,人情惡,何須更憶?澤畔宮寢。

忽地斷舞,收劍,灑然棄蒙紗,足出象牙盤,無痕。

樂音戛止,我微微一笑,男人喉間一動,相顧無語,唯有眸中流光更甚。

我向他步步走去,那雙素來耽色的丹鳳只緊緊盯我雙目。我向他步步走上,無聲的樂音仿似敲打心扉。一拍拍,一節(jié)節(jié),宮燈在凝滯,御香在飛散。

一抹紅光映照,艷的衣,火一般絢麗。黑手的手握住了這一團火。

這雙手從這一日開始,一直黑了好幾日。西日昌不分晝夜,無論場所都戴著黑手套。在白天,黑手操縱著一個國家的方向,把玩著無數(shù)人的命運,在夜間,黑手撫過我的肌膚,侵染我的身軀。鮮明的黑白相襯中,黑手連接了我們的軀體,黑手在我雪白的肌膚上留下一個又一個印記,而后印記們又漸漸融失于我的身軀。

問他為何黑了手,他只道抓人抓傷著了。我便沒有再問。

我安靜地徜徉于書海與黑手之間。某日歸來得遲了,他感慨道:“我二十以后才捧起書本,你明白得比我早?!?/p>

我頓時明白過來,午后見不著我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同意得不能爽快。與他相比,我總歸嫩了點。這手確實夠黑,抓得我啞口無言。

又是一日,我提早了歸時,連日來翻書也需時間整理思緒??苫亓瞬A宮,我卻發(fā)現(xiàn)少了樣?xùn)|西,“妃子血”不見了。一陣沉迷書海,沒想著它,現(xiàn)今想起,它卻不翼而飛了,很怪異!昌華宮宮人既有眼色又有分寸,哪個會稀罕這把爛琵琶?

晚膳后,當(dāng)我再見黑手,一個念頭脫穎而出。這念頭叫我惴惴不安,茶飯不香。直到黑手再掀風(fēng)雨,我還是魂不守舍。當(dāng)然黑手是極為不滿的,狠狠地在我腰上一擰,我吃痛彈跳起來,卻是順勢壓倒了他。

“你今日不對勁?。 彼蛄恐业?。

我逮住他的手,就脫手套。他的手速在我之上,滑溜溜地逃脫了。

“給我看!”我坐在他身上道。

他微微皺眉。我再次抓住他的手,揪下一只手套。指間條條血痕,再揪另一只,亦是如此。這痕跡我曾見過,只是當(dāng)年淺,而今卻深。我慌忙放下他的手,閉上雙眼,沉重地壓倒在他身上。

他沒有說話,只是撫著我的后背,粗糙的摩拭感摩亂了我的心。那日他見我對琴自言自語,那日他說上午也不用去演武場就待一個白日看書,原來他早起心重制我的琵琶。我忽然一捶床,半晌后松拳,低低道:“騙子!”

再無力,幾乎快被揉成團。再無法掙扎,早就清楚身在網(wǎng)中。再不能無動于衷,這一晚我一聲聲一陣陣喚著他的名,喚給他聽也喚給自己聽。吐字不清,語調(diào)模糊,難抑的弦動難平的心亂,最后化為一泓春水,流淌于夏末的夜風(fēng)中。

隱約中,似乎聽到他的輕嘆:“最終還是騙了你……”而我已然喪失思維,如同那晚酒醉,只愿一醉再不醒。

十八歲的夏季走失于一雙黑手,接踵而來的是燦爛豐美的金秋。我的內(nèi)傷大有起色,正式上任了衛(wèi)尉一職。掌管各宮各關(guān)卡的守衛(wèi)安排,人員調(diào)動,及侍衛(wèi)的日常訓(xùn)練。幾位侍長都很識趣,沒再提琵琶樂曲,更沒借故切磋修為。除了衛(wèi)尉的任職,我依然抽空前往書院翻閱典籍。一日,我意外地發(fā)現(xiàn)了西日昌手跡,在一本合訂的諸子書上。歪扭斜抖的字跡,膽大妄為留批于宮廷書籍,不作第二人想。

“知美即惡,知白守黑。無非守勝之謂,言其日消?!惫皇堑満φZ氣,美好等同邪惡,守望于黑暗才更清晰光明,為了獲勝保持守態(tài),只能日漸消沉。這應(yīng)是禍害二十出頭所寫,句自先賢文,斷取禍害意。

“世人皆無惡,刀伐筆誅?!笔郎系娜硕紱]有罪惡感,刀殺人筆殺人,又有何分別?

下面還有“絕圣棄智,未達(dá)人氣;兵者不祥,身安厚味……”戾氣沖天,叫我拿著燙手,看著毒眼,不看又做不到。以偏激而言,我與禍害異曲同工,但我沒他那么徹底,他那根本不叫知白守黑,真真是坐黑更黑。而我也并非什么好人,和世上無數(shù)俗人一般,人待我好我便回報,人待我惡我便回惡,哪管那人黑白善惡,哪管那人禍害欺世。

翻到最后,我搖了搖頭。丑字惡人,狂言強語。合書我卻發(fā)現(xiàn)封底題有短語:

“近來無限傷心事,誰與話更長?從教分赴無知音。愁似北門劣酒濃,呵手書外語,偏到鴛鴦兩字冰?!?/p>

我心一怔,慢慢歸書架上,原來禍害也是從孤寂中一路走出的。

恍惚回了昌華宮,我枯坐房中半日。

腳步聲忽然響起,聽聲,那人走得很高興。房門豁然大開,秋醉的晚霞涌入,瞬間染紅了周遭。

“給!”黑手遞來的是一把玄色金光的琵琶,被秋霞映染,閃出一層淡淡紅暈,分外漂亮。我接過琵琶,其上晶瑩銀白的天蠶絲弦,其身精工細(xì)造。我反復(fù)地細(xì)看,粗還是有些粗,但相比“妃子血”,黑手所制的第二把琵琶堪稱絕品。這把琵琶做得很大氣,無論型色。

在西日昌的注目下,我調(diào)弦起音,琴音沉穩(wěn)含蓄,有著取自“中正九天”的天蠶絲弦,音色上它已臻極品。這把琵琶將能奏響更廣泛的音域,彈出更多種類的樂音。我一折折的試,越彈越放不下手。

不知何時,西日昌摟抱住我,在我肩頭暖暖問:“喜歡嗎?”

我點點頭,終于罷手,靠在他懷中,目光卻始終不離琵琶還有那一雙黑手?!爸姓盘臁币殉蓺v史,真正的王者琵琶在我手中。王者所制,王者以血染就。

西日昌一字字道:“這把琵琶叫做‘永日無言’?!?/p>

我輕輕一震,他復(fù)伏我肩窩,“你彈它,我彈你?!?/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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