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記得當(dāng)日琵琶染血,雖未折斷,但模樣更加不堪,可現(xiàn)在我手中的“妃子血”卻面目全非。上了骨花頭,面板上血梅朵朵就連琴弦都留了點(diǎn)點(diǎn)紅跡,而原來稍嫌略大的半梨形龜背削了層,只留下幾凹箭鏑印。整把琵琶上漆,固了血紅。
經(jīng)過宮廷樂師的調(diào)試,“妃子血”的音色再不復(fù)沙啞,也不似“傲霜”的清脆,而是沉郁,正合了“妃子血”之名。傳世動人的樂曲通常是悲歌,正如愉快的事很容易被人遺忘,而悲傷、怨恨總難以釋懷。
我坐于月照宮內(nèi),窗外春寒料峭的風(fēng)聲和著殿內(nèi)琵琶的低音,散彈散淡散亂,依舊是調(diào)不似調(diào)曲不成曲。
“大人,吃藥了!”答喜單手托盤,遞來一碗黑沉沉的藥。我一手取過,將那苦水飲下。西日昌之所以放過我,并非因我傷著額頭,而是我的身體早已破敗。臨川河道旁所受重傷根本沒有大好,來不及調(diào)補(bǔ)接著又戰(zhàn)潯陽,面上看著無事,但內(nèi)里積攢的虧空,最終叫我倒于西日昌的身下。
我體內(nèi)落霞丸的毒被徹底解了,西日昌也沒再往我身上下禁忌,只是月照宮外無時無刻都守著一群侍衛(wèi)。
我將空碗放回托盤,繼續(xù)彈我的琵琶,還是有心無意地散彈,只練手法不管曲調(diào)。低低沉沉,聲聲寂寥。不知什么時候,西日昌坐到了身旁,他一言不發(fā),只是看著聽著。每日黃昏前他都會來月照宮,夕陽西下晚霞暗淡之前,他便離去。新來的宮女仙雯偶爾會小聲嘀咕,陛下每日都來,為何就不翻娘娘的玉牒?
現(xiàn)在圣眷正隆的是新進(jìn)的胥婕妤,聽說她年方十五擅長歌舞,西日昌幾乎夜夜宣她侍寢。一日仙雯捂臉哭著跑來道胥婕妤的丫頭打了她,求我為她做主。我沒說話,答喜冷冷道:“為何無人打我這少只手的?卻扇你這好手好腳的?定是你亂嚼舌根自找羞辱,往后沒事少到外間惹是生非!”
經(jīng)此一事仙雯拘謹(jǐn)多了,而我的耳根也清凈了。
月照宮外人無法進(jìn)入,翟嬪甚至錢后幾次想見我都被陳風(fēng)擋在門外。于皇宮,月照宮是禁地。
初夏轉(zhuǎn)眼而至,我的身子稍好一些,逃不過的事就來了,西日昌從不翻我玉牒而是直接夜宿月照宮。看著他壓抑的表情,我微笑地張開懷抱,同所有嬪妃一樣,極盡柔情地承恩,百般盡心地服侍。那種時刻,我清楚地聽見自己心里滴答滴答地輕響,正如“妃子血”一滴滴地淌落。
更多的夜晚,西日昌只是摟住我,什么都不做。他悠長的呼吸仿佛黑幕下的浩瀚海面,平靜的波瀾給我暫時的休憩。
我們都在等。溫柔是一把掩蓋著殘忍的樂器,往往在人最不經(jīng)心的時候,刺破心房,這也是我從西日昌身上學(xué)到的。
一碗藥又如期而至,不同的是,這次是西日昌親自送來。
“多謝陛下為臣妾費(fèi)心。”喝完藥,我盈盈笑問,“不知臣妾還要吃幾次?”
“不多了,蘇……他說還要半月?!?/p>
“是蘇堂竹嗎?”我暗思,難怪我回宮沒見過一位太醫(yī),原來有藥王門生,繼承藥王鼎的蘇堂竹為我親自配藥。
西日昌打量著我問:“你還怨他欺瞞嗎?”
我微笑搖頭。
西日昌轉(zhuǎn)身,不叫我看到他的面容,“朕之所以能在潯陽等到你,并非蘇堂竹出賣你?!?/p>
我的笑容為之一僵。
“關(guān)于你的過去,朕曾不惜余力地打探……有些事并非你緘口不語旁人就不知。這世上沒有秘密,所謂隱秘不過是想不到猜不透的借口?!?/p>
“臨川河道、潯陽關(guān)上,甚至早在你入昌王府前,朕便知道你身懷絕技。但你既不想說,朕就再沒問過?!?/p>
“陛下此刻又想問臣妾了嗎?”我謹(jǐn)慎地問。
他不答,只道:“清元后期,你的進(jìn)展神速令人驚奇,僅憑清元后期卻能在潯陽關(guān)與上官將軍平分秋色,你可知上官將軍的修為如何?”
我老實(shí)道:“臣妾僥幸對他一掌,現(xiàn)今回想起還后怕,他的修為臣妾根本看不穿?!比舴钱?dāng)時他手下留情,只要再追我一刀,我已身死潯陽關(guān)前。
西日昌平靜地道:“準(zhǔn)武圣?!?/p>
我心一驚。準(zhǔn)武圣,那是僅次于武圣的存在,我竟與那么強(qiáng)的人對抗過。
過了一會兒,西日昌嘆道:“姝黎,朕知你不容易,本不打算再逼你……只是你捫心自問,你真能手刃仇敵嗎?不可否認(rèn),你很強(qiáng),十五歲達(dá)到清元后期當(dāng)世絕無僅有,可你也無法否認(rèn)世上比你更強(qiáng)的武力大有人在,而武力真的能解決一切嗎?你仔細(xì)想一下,朕為何能在潯陽找回你?!?/p>
我沉默。他抓回我,是一國之力。
他等了很長時間,沒有等到我開口,最終他慢慢轉(zhuǎn)回身,面上已冰霜凍結(jié)。他望著我的眼,無情地道:“黎姝!”
這一聲,這一個名字,瞬間令我跌入萬丈深淵。這一聲,這一個名字仿佛一把利劍刺破我的心房。我雙腿一軟,無聲地跪倒于他腳前。
“大約七年前,西秦的附屬小國,已稱臣封爵的黎族的一支,曾出過一位神童,據(jù)說他三歲會吟五歲能詩,而在同一時期,江湖上流傳絕世武學(xué)天一訣落到了西秦黎族的一位武圣手上。那武圣雖然修為卓絕,但他只有一人,他抵不住各方勢力的重重追殺,最后拼死殺開血路,身亡于黎族領(lǐng)地。事隔不久,那位神童的家族慘遭滅門……”
“不要說了!”已淚流滿面的我乞求道。
西日昌俯視著我,緩緩道:“朕多方打聽,只知那位黎小公子即便被斷四肢,卻始終咬定他什么都不知道……”
“請不要說了!”
“那你該說了吧!”
我深吸一口氣,竭力控制住戰(zhàn)栗的身軀,淚眼模糊地道:“臣妾幼年頑劣,常借家兄名諱在外生事。不錯,是臣妾害死了兄長害死了父母,害死了家中所有人。臣妾得了天一訣后沒有立時回家,而等臣妾想回,已無家可歸?!?/p>
西日昌莫名笑了聲,“口口聲聲臣妾,你真的臣服了嗎?”
淚水在唇邊苦澀,我再說不出一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