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我還在那似夢似幻的境界中時,忽然驚覺到廣兒悄悄地走到他爸爸的案前了。他仰著頭向爸爸的像凝視著,慢慢地兩行眼淚從他的面頰流下來了。一滴、一滴,那淚珠只是往下滴,他還是站在那里一動也不動,一聲也不響。三個小的起初沒有注意,后來不曉得是哪一個先發(fā)現(xiàn)了,忽然,大家都靜下來,德德和美美同時丟下手中正在吃的東西,跑到哥哥的旁邊,一邊一人,抱著哥哥的臂膀,呆呆地站著。小明明起先還有點莫名其妙,看看我,又看看他們,剎那間她也好像明白了,立刻跑到我的跟前,投在我的懷中,哭著說:“媽,我想爸爸,我要爸爸?。?rdquo;
這時我那勉強(qiáng)在忍耐著的淚水像泉水似的涌出來了,我淚流滿臉地吻著懷中的小女兒,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夜深了,孩子們都已經(jīng)去睡覺了。小明明也在床上睡熟了。
我輕輕地起來,打開二門,走到院子里。那時的月光很明亮,照得院子里的樹木花草都清清楚楚的。可是那銀白色的光輝顯得那么生冷凄清,四圍的環(huán)境又是那么靜寂,我站在院中整個人幾乎凝固住了。過了好一會才找到旁邊的巴拉樹,把沉重的身體依靠在那根主干上。我抬頭看看天上的那輪圓圓的月亮,心里想這不就是去年的那個月亮嗎?為什么在去年它是那么的美麗溫柔,而今天卻變得這樣冷酷無情了呢?去年今夜,我和南兄帶著四個孩子在臺大校園中賞月,那時我們一路走一路談天,追憶著多少綺麗的往事,夢想著無限光明的將來。走到路的盡頭,月光下好像看見前面的花圃上有一叢竹子,于是我想起了家鄉(xiāng)的田圍,我靠著丈夫的肩膀黯然地說:“我們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回到大陸呢?你想,如果有一天我們能夠一同到西湖邊去賞月多么好!”
那時我們說著就繞著校園往回走,月光隱約中孩子們一個個都找到身邊來了。我們停下來和孩子們說笑了一陣,他們又跑著去玩了。我們走到一個池塘旁邊,那個月亮就在池中央,好像離我們很近,南兄對我說:“你累了吧?要不要就在這里坐一下,欣賞欣賞這水中的明月。”
我說:“我不累,不過在這里坐一下也好。”說著就在當(dāng)?shù)刈铝恕?/p>
我當(dāng)時忽然想到“嫦娥應(yīng)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那兩句詩,輕輕地對我丈夫說:“你想,一個人如果孤單單地過日子,生活是太寂寞了,今天的‘月姐’,看著這一對對甜蜜的情侶和恩愛的夫妻也許心里正在妒忌呢!”
他笑著回答說:“那么你是‘只羨鴛鴦不羨仙’了!其實,做神仙也有做神仙的好處呀!”
我馬上說:“我才不要做神仙呢,但愿我們能永遠(yuǎn)這樣生活下去就好了……”
這些對話好像剛剛說過,而今天,在這明月之下,卻只剩下我一個人了!我并沒有飛上天去做神仙,而我親愛的丈夫竟真的給上帝接去了。
夜是愈來愈靜了,只偶爾一陣涼風(fēng)吹得巴拉樹的葉子蕭蕭作響,我默默地靠在那里,打算站到明天。
不知過了多久,忽然聽得紗門“啪拉”一響,一個細(xì)小的身影出現(xiàn)在階前,只聽得她叫了一聲“媽”,就見她向我跑來,兩只細(xì)軟的手臂緊緊地把我抱住,我像是在夢中似的,摸摸她的頭。她仰起小臉用她兩只烏黑的眼珠看著我說:“媽,我沒有睡著,我聽見您開門出來的,您已經(jīng)在外面好久了,我不放心呢!”
說著,她就把我的兩手放在她的小臉上,她那溫暖柔軟的小嘴唇輕輕地吻著我的手掌,一絲暖意透過我那冰冷的軀體和冰冷的心。我俯下身去吻著她的額角,低聲對她說:“孩子,外面太涼,來,媽媽和你一同進(jìn)去吧!”
一九六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