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是從一張照片開始。
那是一九三○年,我才十六歲。那年夏天,我考取了浙江大學(xué)農(nóng)學(xué)院附設(shè)的高中——農(nóng)高。和我一同考取的女同學(xué)一共只有三人,小姜、小朱、小江。我和小江是在入學(xué)考試時就認(rèn)識了的。因為投考的女同學(xué)很少,我們又恰好在同一試場,注冊以后,我們要求編在同一寢室,自然而然地就成為好朋友了。小江是寧波人,父母仍住在家鄉(xiāng),她的大哥是黃埔四期的,那時在杭州保安司令部做大隊長,家在杭州清波門。小江每個星期六都回家,有時也約我一同去。她的嫂嫂是典型的賢妻良母,子女眾多,會做一手好菜。她對我也像待自己的妹妹一般,所以我很快就拿他們的家當(dāng)自己的家了。
一個星期天的早晨,我和小江正在房里看小說,忽然聽見一個粗重的男人聲音在窗外問:“你們看什么書?”我抬頭一看,窗外正站著一個又高又大的男人,三十光景的年齡,黃黃的長方臉,高鼻子厚嘴唇,兩眼大而有神。“看小說!”小江頭都沒抬地回答了一聲,顯然這位是他家的熟朋友。我覺得小江這樣好像不太禮貌,就對他笑了一下作為招呼,于是他問我看什么小說。我正在看托爾斯泰的《戰(zhàn)爭與和平》,就把書向他揚了一揚,他問我是不是喜歡看翻譯小說,我告訴他什么小說都看。事實上我正熱衷于小說,尤其是許多俄國小說如《罪與罰》《安娜·卡列尼娜》等都看了好幾遍。于是他告訴我,如果我們喜歡看小說他可以借給我們看,他那里什么都有。原來他是小江大哥的同期同學(xué),那時在杭州《民國日報》任總編輯,一個報館的總編輯家里,當(dāng)然有很多書的。小江聽他說要借書給我們看,興趣也來了,放下手里的書,開始和他聊天。
果然,這次以后他每次來江家都給我們帶書來,慢慢地我也和他混熟了。他姓胡,我們叫他胡大哥,因為他的皮膚特別黑,我們又給他取了個綽號“老黑”。我們幾乎每星期都要看兩三部小說,日子久了,他也記不清哪些書是我們看過的,哪些是沒有看過的,有一次就提議最好我們自己去他家挑。那個周末,我們從筧橋進城,叫了一輛黃包車直接從車站到他家里。
他有一個并不算大的書房,三面都是書架,只有靠右的一頭有一空處,擺著一張大書桌,上面墻上掛著一張照片。我一走進去,還沒有開始看書架上的書,就給那張照片吸引住了。那是一個青年軍官的照片,只見他身上穿著整齊的布軍裝,腿上打著綁腿,腰間束著皮帶,姿勢優(yōu)美而英挺。那鑲著軍徽的軍帽下是一張極為英俊的臉,濃黑的眉毛,炯炯發(fā)光的眼睛,鼻梁高而挺,嘴唇緊閉但線條柔和而帶笑意,站在那里整個人是那么生動有神。我對著它呆呆地看著,竟忘記去找書了。站在我后面的主人,看我對那照片看得那么出神,就笑著問我說:“你認(rèn)得他嗎?”
“不,不認(rèn)得?!苯o他這一問,我猛然覺察到自己的失態(tài),滿臉緋紅,期期艾艾地竟有點答不上話來了。他倒不介意我的窘態(tài),接下去說:“他是大大有名的胡師長,你們這些小姑娘不知道他,前方的軍人可沒有一個不知道的?!?/p>
“報上有他的名字嗎?”
“怎么沒有,你們看報只知道看副刊,看社會新聞,從不看國家大事,才不知道他呢!”
“你說他是師長,他看起來可很年輕呀!”
“自然年輕,他還只三十歲呢,他的升級不是一步一步升,是跳著升的?!?/p>
“你好像對他很清楚似的,他是你的好朋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