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6 I 鏡中爹 還不知道哪年呢?!? “反攻大陸就見到了?!蔽耶敃r滿懷希望。 “還不知道哪年呢? !”娘重復。 我爸在大陸,失去聯(lián)絡 ! 大姐住在臺北市永康街,那地區(qū)當時俗稱東門町,是日據(jù)時代地 名。東門町在當年是臺北市的東區(qū),但是離東門城樓還遠。臺北的東、 南、西、北四個城樓,以現(xiàn)代來看,距離很近,可見清朝興建城門樓 時的臺北市很小,東門町是東門樓外的郊區(qū)。四個城門樓的最中間, 有棟中央高聳的深紅色建筑,臺灣光復之初還叫總督府,一九五。年 三月蔣介石在引退一年多后,復行視事,重任“總統(tǒng)”,把總督府改 稱“總統(tǒng)府”。 當年臺灣光復后,臺北市取消了街道的日本名字,東門町新取的 路名,都是大陸江南一帶地名。大姐住的永康街附近還有金華街、麗 水街、青田街、臨沂街、金山街、連云街。我生長在江南,到了臺灣, 可說還是住在“江南”。這些街道不大,類似巷道,卻是我小時候攢 幾個月零用錢,租輛舊腳踏車,愉快穿梭的地盤。 大姐說,我雖然在南京念過半年小學,但是那不算數(shù),因為臺灣 是在每年九月、夏天過了才開始新的學年,所以我要等到秋季開學才 能重新人小學。東門町有所好小學,臺灣省立臺北女子師范附屬小學, 簡稱女師附小,我就是進入這所學校。臺灣地區(qū)現(xiàn)在的領導人馬英九, 就是女師附小畢業(yè),當然比我晚好幾屆。 那時臺北市有三所好小學 :女師附小、國語實小和北師附小。國 語實小就是省立國語實驗小學,夏祖麗就是念國語實小。北師附小就第二章 臺北童年 l 027 是省立臺北師范??聘皆O小學,三個小學簡稱“臺北三省小”,當年 頗有名氣。女師附小的孩子喜歡比自己的父親,“我爸爸是大學教授”, “我爸是國大代表”,“我爸的軍裝上有三顆星”,“放學來我家,送你 我家出版的故事書”,“今天下雨,放學搭我家三輪車,送你回去”。 我的班上有不少這類學生。我當然沒有這類話好炫耀人的,當同學問 到我的父親,起先我感到靦腆,不知如何回答。自從娘教我在作文比 賽填表后,就壯了膽,“我爸在大陸,失去聯(lián)絡! ”這樣回答,表面 理直氣壯,可是內(nèi)心卻幻想,爹果真來了,會是一番什么景象? 上學放學,起先都由兩個姐姐接送,很快就改由自己走路。我很 少坐公共汽車,一來可以省下零用錢,二來坐公交車上車前和下車后還 是要走路,還要等車、擠車,不如不坐。走路單程要半個多小時,我不 以為苦,因為放學時總會找到同伴同行,邊走,邊逛,邊聊。我的臺北 童年回憶,很多是在放學途中累積的,看人糊紙門,不過其中之一。 走路回家雖有樂趣,但是得忍受饑餓,而且越走越餓。同伴中我 的路程最遠,只好等他們一個個分手后,剩下我一人時,在路邊買一 小方塊花生糖獨享。我安排得很好,在轉(zhuǎn)進我家巷子時,才把最后一 小塊送進口。我可憐的零用錢只允許我隔一天買一塊花生糖,不買的 日子只好挨餓。偶爾有那名高個子的同學,在途中買張蔥油餅,大方 地撕半張請我,當天就可以省下買花生糖的錢了。 巷子里有幾個賣餛飩的老頭,不吆喝,拿個竹梆子,在厚竹板上敲, 聲音傳得很遠。每個人敲的韻律不同,聽久了分辨得出是哪一個賣餛 飩的來了。賣餛飩的推車上有個煤球爐,上面是煮餛飩的大鐵鍋,爐 邊是個食物櫥,里面一層層擺放著包好的生餛飩、面條、作料等。一 排排的餛飩白白胖胖,引人垂涎,特別是餓的時候。車上有兩大桶洗028 I 鏡中爹 碗水,一桶渾濁,一桶清些,但是都浮著臟油花。洗碗盛餛飩,是為 站立邊上的吃客準備的,不合衛(wèi)生。住家買餛飩,都拿出自己的碗。 有次我見到一個賣餛飩的,居然盛了那水比較清的桶里的洗碗水, 倒進鐵鍋里,添加煮餛飩的水。我告訴了娘和姐姐,從此不再買他的 餛飩,太臟。別的賣餛飩的如需添加鍋里的水,總是向住家討些干凈 的自來水,也常換兩桶洗碗水,然后他們會多給這家三五個餛飩作回 報??傊?,放學回家時,每當見到餛飩車停在家門口,就知道多半會 有點心吃了。 大概得自爹的真?zhèn)鳎业氖炙嚽?,圖畫課和勞作課的成績不錯。 有次老師要男生制作玩具,做個鐵環(huán)和長鉤,玩“滾鐵環(huán)”。材料是 把麻繩般粗的鐵絲,繞成一個直徑約五十厘米的大圓鐵環(huán),再依個人 的身高手長,做根長柄鐵鉤,鐵鉤有三道彎。玩時先將鐵環(huán)立在地上 向前滾動,在沒倒下時,手持長柄鉤子鉤住鐵環(huán)外緣,推動它向前滾, 人也跟著走。 鐵環(huán)不會倒的道理,與腳踏車一樣。騎腳踏車靠的是身體平衡, 滾鐵環(huán)靠的是手腕技術。技術的好壞在于能滾多久使鐵環(huán)不倒,或是 能滾多么崎嶇難行的路。技術熟練了,鐵環(huán)如同身體一部分,可以支 使它快慢轉(zhuǎn)彎,跳越小障礙物,甚至上下一兩個臺階也不倒。下臺階 時身體不能在鐵環(huán)后面,要在旁邊,甚至跑到前面,以免鐵環(huán)滾下臺 階后,速度加快,不是倒了,就是變成脫韁野馬。還有個辦法,就是 在滾下臺階時,把鉤子放在鐵環(huán)內(nèi)緣,拉住鐵環(huán),而不是在外緣向前推。 這樣滾下臺階,難度很高,但是我很在行。 那段日子,男生常滾著鐵環(huán)進出學校,我出了校門就一路滾回家。 也許是因為我的路途長,技術越練越好,竟然有次一口氣從學校滾回第二章 臺北童年 1 029 家,沒讓鐵環(huán)倒下。以現(xiàn)在的臺北市來說,是絕不可能的事,別說連 續(xù)滾三十分鐘,一分鐘都不可能,因為滿街的車輛、行人、攤販,凹 凸不平的騎樓地,上上下下的紅磚道很光滑,技術再好也無法施展。 此外,在現(xiàn)在的臺北街頭滾鐵環(huán),實在危險??墒俏迨甏稚宪?馬稀,土路面或細碎石子路,反倒易于控制鐵環(huán),過于平滑的路面, 像籃球場地板,鐵環(huán)會剎不住車。這時讓它慢下來的辦法是轉(zhuǎn)彎,急 轉(zhuǎn)個小圈回來,速度恢復了正常。那時我遇到實在無法強行通過的路 口,或是遇到少有的紅綠燈,就轉(zhuǎn)彎繞道?;丶业穆飞?,我盡量選小 巷道滾,因為障礙少。 滾的技術固然重要,鐵環(huán)和鐵鉤也要做得好,比如鐵環(huán)相接處像 兩條小蚯蚓般纏繞在一起,但是外緣要平滑,那時候的小學生是不會 去電焊的。 滾完三十分鐘的鐵環(huán),到家后手臂手腕十分酸麻。長時間抓緊鐵 鉤,控制鐵環(huán)不倒,讓小手臂和手腕酸痛。鐵環(huán)在路面滾動,不斷傳 達到手掌的輕微震動,時間久了還會使手指、手掌麻木,到了家伸出 手臂來都會發(fā)抖。如果當天回家后的功課是小楷、作文或周記一類寫 毛筆字的可慘了,酸麻的手指捏著毛筆桿,寫出來的字體彎彎曲曲, 筆跡顫抖不堪。有次老師警告我,不許找爺爺奶奶代勞,我回答沒有, 老師竟然責備我說謊。記得那老師總是教導孩子,要深深體會父母和 老師的苦心。 那時男生之間還流行跳繩、雙杠、打彈珠,樣樣都能比賽,唯獨 沒有滾鐵環(huán),只是偶爾在課外活動課上,老師要大家分組,接力滾鐵環(huán), 但卻不是比賽個人技術。我絕技在身,不能爭勝,是件痛苦的事。當 時我想,大概是因為比賽滾鐵環(huán),必須像在公路上賽腳踏車一樣,要030 I 鏡中爹 有室外很長的場地,果真比賽滾鐵環(huán),必定是種大規(guī)模競賽,不像那 些跳繩、雙杠,是只在方寸之地耍弄的雕蟲小技。我如此想,稍感寬慰。 直到有兩個男生,以鐵鉤當劍,互相打著玩,不料一人臉上被劃 破一大道El子,血流如注,老師把他緊急送醫(yī),縫了幾針。從此學校 不準學生滾鐵環(huán),連勞作課也不再做鐵環(huán)了,我的鐵環(huán)絕技,竟成絕響, 非??上?。 小學一二年級叫初小,三四年級是中小,五六年級叫高小。念初 小時,也就是我們初抵臺灣的前兩三年,有段時期的夏天,念中學的 二姐在東門町一家露天電影院打工賣票,我常在星期六跟了二姐去, 深夜才回家。我很樂意,因為好處可多了:第一,白看一場電影,實 際上是同一部影片看兩場,因為露天電影院天黑才能放映,一個晚上 只演兩場,還是同一部影片 ;第二個好處是,二姐有時會給我一包口 香糖之類的,只要我分擔她一點工作。 我們總是在黃昏、觀眾來之前,提早半小時先到達電影院。二姐 開了售票亭的門鎖,從抽屜取出一沓沓的票,把一個圓戳記上的日期 調(diào)整為當日,叫我一張張蓋在票上。二姐要求我蓋得清楚準確,不能 蓋在她要畫座位的地方。二姐對每晚顧客人數(shù)估計得很準,要我蓋的 章數(shù),總是接近她賣出的票數(shù),不足的由她現(xiàn)蓋現(xiàn)賣。不能多蓋是因 為票上蓋了日期,次日就不能賣了。偶爾放演途中下起雨來,觀眾紛 紛站起來走避,如果雨沒有停的跡象,銀幕上會打出預先準備好的詞 句 :“因雨停映,保留票根,明日免費進場”。 我跟著二姐去看免費電影,座位自然不佳,都坐在后面沒人要的 位子上,不過在這JIAiP使站起來看也不怕?lián)踝∪?。有時遇到客滿,就 站在旁邊走道看。放映了一會兒,二姐關了售票亭和進場大門,過來第二章 臺北童年 1 031 和我同看。第二場散場時,已經(jīng)很晚,我們關了門,走路回家。這時 我才吐了口香糖,但是牙床已經(jīng)很酸了,與兩年前在南京看完電影, 回家時的腿酸不同。 對我來說,看電影嚼口香糖是種無止盡的口福,也是當年很洋派 的玩意兒。那時的口香糖是種白色的小方塊,十二粒裝在黃色的硬紙 盒里,紙盒上有個玻璃紙的窗口。只要開了封,拿出來一兩粒吃過, 把盒子放進褲子口袋,走路時就會嘩啦啦地響。只要聽見誰的褲子響, 我就知道誰擁有口香糖。后來才有了綠色包裝的箭牌,以及彩色的白 雪公主牌泡泡糖。 那家露天電影院專門放映別家剛放映過的二輪片,有香港的國語 片,也有美國片。我都看過些什么電影,數(shù)不清了,印象深的多半是 紅番槍戰(zhàn)、古裝斗劍類的片子。這家露天電影院后來關了門,東門町 新開了一家室內(nèi)電影院,起初叫東寶戲院,后來改名寶宮戲院,大概 因為東寶的東洋味太重的緣故。那時臺灣脫離日據(jù)還不太久,Et本影 片早先不準進口上映。 我常在放學回家路上,駐足東寶,抬頭瞻仰高懸的電影彩色廣 告牌,瀏覽櫥窗里的明星照片。從中小到高小,大概因為開始會欣 賞劇情,常跟著家人談論電影,仿佛自己也是大人了。什么《魂斷藍 橋》(Waterloo Bridge) 的費雯麗,《蝴蝶夢》(Rebecca) 的瓊·芳登, 還是 ((小婦人》(L ittle W om en ) 里的瓊· 阿利森。娘和姐姐們喜歡 的明星,成為我喜歡的指引。她們批評的,什么號稱“世界最丑的 美男子”亨弗萊·鮑嘉,什么她們認為賊眉鼠眼的伯特·蘭卡斯特, 也成為我討厭的對象。然而,我心目中的真正偶像,是《劫后英雄 傳》(1vanhoe) 里的羅伯特·泰勒,((日正當中》(H ight N oon ) 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