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菊香貞子小姐第一次來到重慶,在東京和藺佩瑤長談后,她對這個持重、素雅的重慶老人的身世深為著迷。藺佩瑤回國后不到一個月,她就迫不及待地追過來了,可在重慶的市井生活中她又看到了藺佩瑤的另一面。她一直以為她出生豪門,應該是中國社會中的上層人士、貴婦人,卻沒有想到她的家境連中產階層都算不上,她和丈夫不過是兩個極為普通的退休老人。她在農貿市場買菜時,這里挑挑那里揀揀,這個貴了那個不合算,同樣的菜不比較三四家不會買。只有貧民階層的家庭主婦才會如此斤斤計較,也才會對那些草藥諳熟于心,可是她還自費來日本打官司伸張正義。這讓菊香貞子大為費解。
菊香貞子小姐希望在自己的書里,能向日本人說清楚一個問題:廣島和長崎的那兩顆原子彈,加上東京等地的大轟炸,遠不足以讓日本作為一個戰(zhàn)爭的加害國償還所有的罪孽。戰(zhàn)爭是國家之間的搏弈,苦難卻由它的人民來承受;每一場戰(zhàn)爭的起因都大同小異,但每一份因戰(zhàn)爭帶來的苦難卻千差萬別。戰(zhàn)爭受害者的苦難之難以探究、細分、甄別、衡量,正如鄧子儒和藺佩瑤這對夫妻的婚姻,怎么掂量得出它給受害者造成的傷害究竟有多重?菊香貞子小姐還逐漸認同了藺佩瑤的某些(當然也是大多數中國受害者的)觀點,在戰(zhàn)爭年代重慶和東京的平民百姓同樣都遭受了無差別轟炸,但他們對災難的感受是不盡相同的。她想探究的是:一個世代居住在東京的市民,和一個重慶的原住民,當他們的房子被摧毀時,都會感到悲憤和仇恨,但當他們聽到對方的城市被摧毀時,為什么都沒有了同情心?她問藺佩瑤這個問題時,得到的回答是:一個正在受到侵略的國家,空氣中都充滿了屈辱和仇恨,人們哪里還有一絲對施暴者的同情或憐憫?那時不要說恨你們日本人,我連阻擋我愛情的父親都恨不得找一把刀來將他殺了。耶穌基督只有一個。因此他是神,而我們是人。
藺佩瑤說這些話時,菊香貞子發(fā)現她臉上沒有了那一以貫之的從容與優(yōu)雅,是意難平的遺恨似乎輕易地就從皺紋的深處浮現出來,讓歲月顯得蒼老而沉重。大家都正在老去,回首一望,看到自己人生的美麗與缺憾,并不算真正讀懂了命運這部大書,所幸的是,我們可以參閱別人的人生。
就像現在她在藺佩瑤的陪同下,還要在農貿市場里尋找一個她不明白的東西——豬籠。沒錯,從字面上理解它是從前農家用來關豬的家什,但是當年它怎么可以用來關人呢?貞子小姐想知道,它是什么形狀的、用什么材料做成的、它又到底有多大?她更想知道,人關在豬籠里,是一種什么樣的感受。
她們在農貿市場里沒有找到豬籠,只看到兩只關雞鴨的竹籠子,藺佩瑤告訴菊香貞子,大體就是那個樣子吧,只是更大一點,編制的竹篾片更寬一些。過去人們把小豬裝進里面,背到集市上來賣。
“他們也把人裝進豬籠,沉到嘉陵江里?”菊香貞子問。
前妻去世后,藺孝廉唯有更加疼自己的幺女,才可舒緩自己續(xù)弦后愈發(fā)緊張的父女關系。但這個從小就驕縱慣了的小姐長大了,再不是幾個洋娃娃或一些新衣服就可哄得轉的小姑娘了。那天他走進女兒的房間,看見她病歪歪地倚靠在床上,蓬頭垢面,臉色憔悴,一雙眼睛深凹進去,但那里面蘊藏的怒火依然在燃燒,或者說,那種對愛情的渴望、執(zhí)著依然熾熱,這讓他一陣陣心痛、心寒、心亂、心緊。本地話對此有個比喻:貓抓心。藺孝廉心里那時不是一只貓在抓撓,而是一窩。
他面對的是死的沉默,女兒看他的目光就像她的母親臨終前那樣絕望、憂恨——那是欲活不能的絕望,命不濟時的憂恨。任憑他把天上地下的好話說盡、狠話說絕,那條曾經鮮活、歡快、時時刻刻充滿著生命和青春活力的江河仿佛被斬斷了,死去了。
“媽屁喲,”藺孝廉終于崩潰了,使出了袍哥大爺的性子,“老子把你兩個裝豬籠里丟嘉陵江切(去)算逑了!”
你丟嘛。這是藺佩瑤已死的目光告訴她老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