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想說一個笑話：

又到學雷鋒的時候了，我們走上街頭尋找好人好事，在路口發(fā)現(xiàn)一個老大爺正要過街。大家涌上前七手八腳地把他攙扶過街，大爺激動地想說什么，我們打斷，說：“做好事是應該的?！钡搅私帜沁?，大爺喘著氣指著我們罵：“我好容易過了街，就被你們弄到這邊來，過了街又被你們弄回來，今兒都第四回了，小兔崽子們還讓不讓我回家？”

小時候誰沒干過拎桶臟水把環(huán)衛(wèi)工人擦干凈了的欄桿再擦一遍的蠢事兒。我還把我媽給的零花錢假裝路上撿的交到班主任那里，從而登上了當期好人好事榜。

一個國家主張什么榜樣，暗示它的方向；一個政權(quán)去主張什么榜樣，表明它有多大氣場。最近又開始學雷鋒了。內(nèi)心覺得雷鋒是個好人，雷鋒精神是古今中外都認可的利他精神?？墒沁@個國家樹立的榜樣，總透著股假肢的味道。我研究過雷鋒的事跡——無數(shù)次把饅頭送給沒吃早飯的群眾，我就奇怪怎會有這么多的不愛吃早飯的群眾。后來才知道那是1959—1962年，大饑荒讓中國餓死了千萬人。我又發(fā)現(xiàn)雷鋒又很愛把部隊發(fā)的線衣、棉褲脫給雪地里冷得發(fā)抖的群眾，后來才了解所謂“人民豐衣足食”，只是報紙的意淫。雷鋒還常帶著戰(zhàn)友們?nèi)テ皟和蛙囌編兔Υ驋咝l(wèi)生、送茶送水，那里每逢年節(jié)就人滿為患，工作人員忙都忙不過來。這表明多少年來我們都沒解決好春運的老大難問題。雷鋒還常送淋雨的母子回家，送蘋果給沒蘋果吃的職工醫(yī)院病人，幫丟了票急得大哭被眾人圍觀的山東大姐買票??這分別證明了從那時到現(xiàn)在，我國的公交系統(tǒng)一直很差，工人勞保實在可憐，國人一直很麻木。

雷鋒遠看是一個道德模范，近看其實是一個社會問題的救火員，表面在宣傳什么，其實在揭發(fā)什么。

我不反對道德教育?？煞磳Π阉愠闪颂胤N兵教育、神話教育，直到傳出唱紅歌不僅可以讓人道德高尚甚至治愈不孕不育，簡直是巫術教育。這里的道德楷?！饶缢卟恍覡奚?，累死在工作崗位上的，救人時不救自己兒子的，窮得叮當響卻舉債十七萬捐款最后得胃癌去世的，違背消防常識拿松枝去滅火的，見地主偷公社海椒不報警卻親自搏斗獻出幼小生命的。我們的道德楷模，總之犧牲的、犧牲的??難免讓人聯(lián)想，不犧牲的就不能叫道德楷模。我覺得，總鼓勵人們?nèi)奚牡赖陆逃遣坏赖碌摹?/p>

美國也要樹立道德模范。ABC臺曾推出過一檔叫《真實之美》的道德模范節(jié)目，讓十個俊男美女參加選秀，內(nèi)容設置跟我們一樣，比拼助人為樂、愛心、公德心?？刹⒉皇且凰畠赫驹谂_上回答預設了偉光正答案的問題，而是考察他們被茶水潑到時、被弄臟鞋時、落選時的反應。其中有一個暗中拍攝的環(huán)節(jié)：讓一個送外賣的侍者端著咖啡進屋，可他兩手沒法開門，此時就看屋里的兩個參賽美女哪個在下意識中先去幫忙開門。

這是一個經(jīng)典設置，當一個送外賣的遇到困難時，你該怎么幫助前來幫助你的人。這就是西方社會說了很多年的one for all, all for one精神，“人人為我，我為人人”。對比下來，別人宣傳“人人為我，我為人人”公平觀，我們宣傳“毫不利己，專門利人”的圣人觀；別人通過平常小事閃現(xiàn)內(nèi)心一點善念，我們轟轟烈烈打造蠟炬成灰淚始干的烈士團；別人于無聲處透露文明社會的價值觀；我們卻在播放大無畏、全無敵、輕傷不下火線、重傷不進醫(yī)院，死了都要拉家人墊背的戰(zhàn)爭獻身觀。

美國那個節(jié)目很火，通過電視手段傳播了適用于普通人的道德觀?？梢娒绹瞬皇遣恍麄鞯赖?，而是用更聰明的辦法宣傳道德。

我其實喜歡好人雷鋒的，他開始是一個質(zhì)樸的普通青年，后來喜歡攝影，就有些像文藝青年，后來被很差的寫手注水再無限拔高后，不幸在某些同胞心中成了其他青年??雷鋒本身沒錯，錯在于中國的道德教育，是大尾巴狼教育。

回到開頭那個笑話，它被安上了新的結(jié)尾：那個老大爺終于擺脫學雷鋒的年輕人，氣喘吁吁回家了。老太太驚訝地問他怎么可以回家的。老頭說，我實在沒辦法，只好假裝摔倒在地大喊，別動，誰把我撞翻的。那些人嘩地一下子就不見了??讀到此處，就知道中國道德教育已完敗。

我很想講講特蕾莎修女的故事：一個出生在奧斯曼帝國的商人的女兒，立志成為修女，她從遙遠的地方來到印度，走上街頭救助麻風、霍亂病人，幫助倒在街頭的老婦清洗被老鼠咬壞的身體。她在加爾各答卡里寺廟后面的空地設置救助站，歷經(jīng)官方打壓、宗派攻擊，可她堅持幫助不同種族宗教的人，為他們治療、清洗，給予他們尊嚴。有天晚上，一個剛被拉來的老人快斷氣了，臨死前，他拉著德蕾莎的手，用孟加拉語低聲說：“我一生活得像條狗，而我現(xiàn)在死得像個人，謝謝了。”

特蕾莎說，人類最大的不幸并非饑餓和病困，而是當處于這境地時，沒有人伸出手讓他（她）得到應有的尊嚴。她超越了宗教和政黨，她只是在進行平等的心靈溝通。特蕾莎修女老了，走了，而她建立于寺廟空地上的收容院的入口處掛著一塊牌子，上面寫著“尼爾瑪·刮德”， 按孟加拉語的意思，就是“靜心之家”。

雷鋒只是個好人。我的意思是，好人和榜樣并非一樣，很多時候我們被救助了，卻仍像一條狗，就算吃飽了，也只是一條吃飽了的狗??不是嗎？所以不僅要像雷鋒那樣給予人們面包和棉褲，更要像特蕾莎那樣讓人們知道有得到面包和棉褲的權(quán)利；不僅要學雷鋒那樣在大雨天送母子回家，更重要的是，像特蕾莎修女那樣，在苦難日子里給人們以本應有的尊嚴和歸宿。

要給他們，即使不能活得有尊嚴，也要死得有尊嚴。這才是榜樣的力量。 29/02/2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