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病人的孩子早當家

家在云之南 作者:熊景明


家在云之南

媽媽說:“爸不在了。”“不在了?到哪里去了?快去找呀!”“爸過世了?!?/p>

媽媽像條棍子似的應(yīng)聲倒下去。

外公找不回來了,童年最歡樂的時光和那個時代也都一去不復(fù)返了。

病人的孩子早當家

1952年,母親去會計學校讀了半年,拿了證書,到昆明市衛(wèi)生局第

三門診部做會計,后來又兼籌劃第四門診部會計業(yè)務(wù)。病倒后,她一人的

工作由三個會計來接任,此時她的單位才知道這位前任會計的價值。而對

她來講,代價實在太大。母親看起來溫良謙讓,實際上極為好強。她引以

為榮的是做會計的三年中,每年年終核查,沒有錯過一分錢。她去上班后

不久,我們便習慣母親不回家吃飯,待到天黑了她回到家,用開水泡冷飯,

再嚼一小口紅糖佐餐,幾乎晚晚如此。她一生照料旁人,卻無人照顧她。

父親是粗心大意的丈夫,我們是那樣的不懂事。

五十年代的大陸,革命烈火余熱未散,上班﹑政治學習,軍事化般嚴

謹。母親過量的工作,過度的責任心,使她羸弱的心臟吃不消,幾次在辦

公室里暈倒。告病假要醫(yī)生開假條。她的上司恰好是心臟病專家,是一位

盡一切可能表現(xiàn)自己的左派。一次母親暈倒蘇醒過來,這位主任醫(yī)生說:“現(xiàn)

在是政治學習時間,你不舒服,可以躺在門診床上聽著?!币阅赣H的性格,

不到萬不得已也不會去求他開一日半日病假。求到這位主任,他總以拒絕

為始念。他曾對母親說:“你的心臟沒有大問題,包在我身上?!?/p>

大問題出現(xiàn)了。母親送到醫(yī)院去搶救,醫(yī)生告訴她本人和家屬,母親

的心臟最多可支持兩三年。自我幼年記事起,母親的病始終像夢魘一樣壓

在我心上。記得第一次她在飯桌上昏倒時,我大概只有四歲,嚇得魂不附體。

母親病發(fā)作時,本來白皙的臉更無一絲血色。早晨我會輕手輕腳走到她床

母親也成了國家干部后,照了全家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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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工作證照片。

邊,擔心她已經(jīng)沒有呼吸的恐怖懾住我的心。我定定地看著她,知道母親早上醒來,總有一顆眼淚從她的眼角流出,看到這粒晨淚,我便心安了。

記得上初中一年級時,一天晚上和同學們在校園里玩追人,大笑大叫之際,突然有一種異樣的感覺從手指尖升起,我覺得一定是媽媽發(fā)病了,立刻跑回家。母親好端端的,但是那時的感覺不時浮現(xiàn),追隨我一生。直到如今母親去世已二十多年,我仍然會夢見正在興高采烈地玩著,突然想起媽媽還躺在床上,我忘了給她弄吃的,于是心憂﹑自責,急急慌慌跑回家。

最大的震撼發(fā)生在我十二歲時,媽媽病發(fā)住進醫(yī)院。那天黃昏,醫(yī)院的信差來敲門,送來病危通知單。父親看罷一言不發(fā)遞給我,上面一個個令我驚恐的字立刻產(chǎn)生生理效應(yīng)。我開始全身顫抖,不可抑制片刻,一直這樣抖著跟隨爸爸去到醫(yī)院。醫(yī)生護士正在搶救,媽媽帶著氧氣口罩。她側(cè)過臉來看著我,目不轉(zhuǎn)睛,我知道她對我說:“妹妹,不要怕,我不會死?!?/p>

母親沒有死。之后又熬過許許多多次病危搶救,但是從此她就被困在病床上受盡疾病煎熬,躺了十八個春秋。我的童年也就在十二歲那一年結(jié)束,自此擔任起買菜﹑做飯﹑洗衣﹑管家用錢和許多原來由母親承擔的家務(wù)。當然還有照料終年病臥的母親,同時維持在學??嫉谝幻奶摌s。爸爸一如既往忙于公事,大哥景輝在外省,景泰九歲,景和五歲,他們也都一下懂事了。另一方面,我從母親那里秉承的不泯童心,大概終生都不會離開我。寫到這一頁,眼淚沒有停過,但是,我要講的并不是一個完全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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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將遠行,全家到國際照相館留影。

涼的故事。

和心靈手巧的母親相反,我笨手笨腳,不會做﹑也最怕做家務(wù)。母親常責備我說,叫你做事,口水都說干了你還不動,不如我自己做。分給我的職責例如拖地板﹑擦窗戶,雖老大不情愿,還是要動手。母親病倒,一下子改變了我整個的生活。除了可以指揮小我三歲的景泰幫幫忙,所有家務(wù)都成了我的職責。奇怪的是我沒有一絲一毫自憐或怨艾,反而一天天受大小“成就”鼓舞,慢慢發(fā)覺自己不完全是一個傻丫頭而變得自信了。

記得第一次洗大盆的衣服,坐在井邊花了一個下午,衣服擦上肥皂在木頭搓板上搓呀擦呀,再從井中一桶桶汲水,一遍遍洗去皂跡。把爸爸﹑我﹑兩個弟弟一周換下來的衣服洗干凈,晾在橫穿天井的鐵絲上。我一一數(shù)點,每一只襪子也算一件,一共洗了十八件。雖然手指被搓板的木棱損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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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紅又痛,那個星期天下午的自豪感,永志難忘。

“憨丫頭”﹑“野丫頭”在某些方面又是“小膽膽”,許多

稀松平常的事是我的禁區(qū)。我不敢擦火柴,不敢打開蛋殼。

每天生火做飯,要等景泰來替我擦火柴點燃“明子”。會做

的飯菜實在有限,蛋炒飯是僅有的幾招之一。有時等景泰不

來,抓著圓圓滑滑的雞蛋,鼓足勇氣,閉上眼睛,向碗邊敲去,

總覺得將會爆破開來,蛋黃蛋白四射。當然這樣的事沒有發(fā)

生,慢慢也敢直視全過程,避免因閉目造成的流失。失職的

事經(jīng)常發(fā)生,例如在院子里和小朋友玩跳格子(昆明話叫“跳

海牌”),到天黑了才想起來還沒有去生火燒晚飯。有時煮著

飯看小說,焦味充鼻時已不可挽救。米飯不可糟蹋,焦鍋巴

必須吃下去。一次又發(fā)生焦飯事故,我把兩個弟弟叫過來,

在鍋巴上撒點鹽,告訴他們大家一齊吃,吃完有“最高的獎

賞”。待弟弟索賞時,我大笑著念出正在上映的一部蘇聯(lián)電

影的名字:“最高的獎賞是人民的信任?!?

母親心臟病發(fā)作,一病不起。姐弟三人和病床上的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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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臥床第二年。

那時我們住在父親任職的昆明市建設(shè)局宿舍里。那原是一位國民黨軍長的官邸,在金汁河旁。一幢兩層樓的主房和側(cè)邊一排平房里,住了九家人。院子里一大叢竹子,幾株桂花,沿墻爬滿薔薇。門前淌過小溪,溪對面和隔壁,花農(nóng)的園圃圍在茉莉﹑薔薇形成的籬笆內(nèi)。母親病倒的頭兩年住在醫(yī)院里,父親許多時候出差在外,留在家里時也是早出晚歸。院子里的各位伯娘嬸嬸都有了發(fā)揮她們同情與教導(dǎo)的對象,她們教會我做菜﹑腌肉﹑做咸菜,告訴我什么東西去哪里買。我曾把爸爸收藏的上好酒拿去腌肉,又添了一個“妹妹的憨故事”。

院子里有位北方大嫂,小孩叫她普媽媽。她的山西鄉(xiāng)下話我能猜得出三成。一天我和景泰在擦窗戶,她走過來對我們說:“呢亞無瓜,阿瓜吧啦啦。 ”“好。謝謝您。”我們禮貌地笑著朝她點點頭?!澳貋啛o瓜,阿瓜吧啦啦。 ”“好。謝謝您。 ”“我梭拉瓜,你們梯無拉瓜?”“好。謝謝您。”這回可把她逗樂了。原來她是問:“我講的話,你們聽不懂吧?”后來我慢慢習慣了她的口音,跟她學會發(fā)面蒸饅頭,雖然成功率大概只有百分之五十。

我隔天去醫(yī)院探望母親。醫(yī)院有嚴格的探訪時間,記得那個中秋我?guī)Я嗽嘛炡s到醫(yī)院,時間已過不準進入。我坐在門房對面的長凳上,哭個不停。一位醫(yī)生路過,說情讓我進去。我每次去探望媽媽,她都拿出一點醫(yī)院供病人吃的好東西給我吃,說是她吃不完剩下的,相信是她省下的??磱寢尩闹饕蝿?wù)是替她擦洗身體,她一日比一日瘦,我的心也一日日沉下去。大概過了半年,一天正在為媽媽洗腳,我暈倒了。父母決定讓我休學一年,家里也請了個人來幫忙。我五歲上小學,比同學們都小一兩歲,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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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也沒有什么,何況那學期我最傾心的一個男同學剛剛轉(zhuǎn)學到北京,走

進教室令我心灰意冷。

大約一年半后,母親的病危期過去,回家來養(yǎng)病。為怕她病發(fā)來不及

搶救,放了一個巨大的氧氣罐在床底下。我們?nèi)愕芟群蠖紝W會替媽媽打

針。第一次用針頭對著瘦骨嶙峋的媽媽扎下去,令我膽戰(zhàn)心驚。那時相信

打針是必須的,每隔一晚都要注射一次。年復(fù)一年,媽媽臀上的一點點肉

都硬結(jié)了,鋼針常被頂曲還是扎不進去。到最后幾年要從手臂靜脈血管注

射針水,這已超出我的限度,那時景和已長大,由他任最高一檔的家庭護士。

侍候病人的常規(guī)事首先是做吃的。媽媽一點也不挑剔,每晚用牛奶和

米粉煮“奶糕”給她吃。我千百遍地問過她:“好吃嗎?”母親不厭其煩

地回答我說:“完成任務(wù)?!狈曛苣┰缟先ヅ抨犢I肉或別的供應(yīng)品,不只為

媽媽,也買全家的食物,大部分東西都要排隊。找醫(yī)生來家看媽媽,去買

藥,煨中藥,都不覺得是苦差。最麻煩的是每天大小便要端到公共廁所去

倒,途中穿過宿舍大院﹑球場,倒完得洗刷容器。這是十八個三百六十五

天中必須做的一件不想做的事。我去上大學的幾年,我下鄉(xiāng)的四年半,主

要都是景和弟弟做。替媽媽洗澡則弟弟不能代勞。我在大學是文工團的舞

蹈隊長,但從來不會跳社交舞。星期六一下課我就趕回家,要替母親洗澡,

還有一大堆家務(wù)等著我去做。我從不覺得有所失,每周末都盼望回家。坐

一截公共車,再走半個多小時,腳步總是越走越快。

報考大學時有人勸我學醫(yī),我想都不會去想。連和醫(yī)療沾邊些的營生,

對十二歲女孩也很可怖。那時相信胎盤滋補,我先去找醫(yī)生開證明,然后去

產(chǎn)房拎回一個血淋淋的胎盤,在水龍頭下一遍一遍沖洗,覺得就要暈過去了。

我自然不會告訴媽媽我害怕,也不會告訴她每次替她打針我是如何心跳。

母親初時還可以在房中走動,記得她曾用一件藍花綢旗袍改制成我的

襯衫。其后再因病危住進醫(yī)院,兩度出院,直到 1973年去世,十幾年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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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多能在精神好時站起來扶著家具走幾步。她說自己連勞改犯人都羨慕,因為他們還沒有失去走走路的自由。有一次全家人去看電影,照例媽媽一人躺在家中。晚上歸來走進家門,媽媽便笑著叫我們?nèi)タ此摹皯?zhàn)績”:她不開燈,一晚在黑暗中打死了十多個蚊子。此時我已上大學,仿佛才第一次強烈感受到十年來她終日忍受的“監(jiān)禁”是多么殘酷的虐待。

婦道人家

“久病床前無孝子”,久病的母親卻從未令我們厭煩。家中躺著病人,

也并沒有令我們終日愁眉不展。十八年中,除了因為政治帶來的陰云遮住

陽光的日子,除了媽媽病痛發(fā)作痛苦吟哼的日夜,快樂和歡笑仍是家庭生

活的主調(diào)。母親和我大概都因為 DNA的緣故,笑神經(jīng)特別發(fā)達,夠資格

被香港人稱為“大笑姑婆”。別人聽起來不怎么好笑的事,可以令我們笑

個不停。她的一個同事是位軍官太太,最熱衷向人炫耀其“上等生活”。

一天她赴宴回來,報告說菜式如何講究,“頭道菜是冰糖”?!笆裁??”她

重重的外省口音,令我們把“拼盤”誤聽為“冰糖”。我那天正好去看媽媽,

這位阿姨轉(zhuǎn)身走開,我們倆母女笑得人仰馬翻,坐公共車回家一路還笑不

飽,推開房門再倒到床上大笑。

母親模仿方言的本事很絕妙,來客若操云南某縣方言,客人離去,母

親可以惟妙惟肖將客人的腔調(diào)再帶回來,令眾人捧腹。她的心臟太虛弱,

要防止自己笑得透不過氣來,這常常是個難題。有一次過新年,樓下大禮

堂有公司職工業(yè)余歌舞表演。母親已多年沒有出房門,忘了是誰出的主意,

我們用一張?zhí)僖伟褘寢屘氯龑訕侨タ囱莩?,報幕的是位玉溪姑娘。晚?/p>

回來媽媽笑得直淌眼淚。有一個雜耍節(jié)目叫“兩個小伙子摔跤”,用玉溪

方言念出來,聽起來像是“兩個小伙子睡覺”。媽媽模仿得活靈活現(xiàn),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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