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長的謎語
然而,推理小說走的卻是我那位老友的旅游路線,它原是高度控制之下的小說,把絕大多數(shù)的力氣集中指向一個最終的結(jié)局,最終的解答。
我們不要說這是小說的墮落云云這么刺激性這么貴族意味的話,我個人寧可講,推理小說的開端本來就只是個游戲,相當純粹的智性游戲,與其說是小說,不如說就是猜謎,“半畝方方一塊田,一塊一塊賣銅錢”(打豆腐);“半天一個碗,下雨下不滿”(打鳥巢)——謎語,要認真經(jīng)營當然就是最后那一翻兩瞪眼的答案,理所當然。
只是,謎語通常很簡短,你能想像有謎面長達一二十萬字的謎語嗎?那不是會煩死猜謎的人?
是很煩,但遺憾的是,的確有這樣的長謎語存在,而且為數(shù)還頗驚人,這就是我們今天司空見慣的長篇推理小說。
這構(gòu)成了推理小說極根本上的一個困難——差不多到得鐵伊所在的第二黃金期,長篇推理勢所必然取代短篇成為主流,原本比方說福爾摩斯探案那種愉悅的、即興的、帶著智性戲謔的、甚至可在晚餐桌上即席引述來考考朋友讓他們吃不下飯的輕松趣味,逐漸消逝了,代之而起的是沉重的、極耗體力和記憶力的大迷宮,閱讀推理,開始由當下的驚喜傾斜向長時間的拼搏。
這是個太長的旅程了。
這么長的旅程,你愈來愈需要、而且得向參加行程的人保證,旅程的終點有一個壯麗無比、怎么辛苦流汗忍饑受苦都值得的奇景,比方說像《東方快車謀殺案》那樣,比方說像《無人生還》那樣。
但承諾往往不見得會兌現(xiàn),就像臺灣良莠不齊的旅行社品質(zhì)一般——如果你是個夠久的推理閱讀者,參與過夠多次的此類行程,那你一定上過夠多的當,并也因此培養(yǎng)出某種近似直覺的判斷力,你往往在行程中途就油然心生不祥的預感:“完了完了,牛吹這么大,屆時收拾得了才有鬼。”
這里,獨獨,或謙遜點說,幾乎獨獨鐵伊轉(zhuǎn)向了布萊森式的旅程,她不允諾給你一個沒有人居、也不適人居、僅供贊嘆的大冰原大峽谷大高山,她溫柔地帶你穿梭滿是人家的每一條曲徑巷弄,甚至讓你忘了,或至少不在意你們最終會到達哪里。
日暮途窮,放聲大哭
旅程的終點是什么呢?
曾經(jīng),在一個我們對地球尚稱陌生、人類散居如孤島的大旅行時代,那些“我要到達那里”的人攜回了遠方的珍稀物品(盡管充滿著掠奪的罪惡),攜回了遠方的軼事訊息(盡管充滿了想像、誤謬和偏見),也攜回了他們自身充滿嚴酷試驗九死一生的驚奇故事(盡管僅供贊嘆不及其他),但他們起碼有地方可去,起碼還能帶回上述充滿爭議之物回來。
然而,旅程盡管太長,地球卻顯得太小了,你當然可以給已有的終點賦予新的難度(比方說無氧或不同路徑不同季節(jié)攻珠穆朗瑪峰或南極極點),但就連原初那一點點人文的意義也不復存在了,當然,它可能仍比造一個幾千尺長的法國面包成為新的吉尼斯紀錄好些——我們可能得承認,有些事物是開發(fā)殆盡了,有些時代是不會再回頭了。
我對那種個人英雄式的冒險犯難失去戰(zhàn)場殊少同情,但對于那些真相信可以找到新啟示的人難免心生不忍。
列維-施特勞斯在反省自身的人類學志業(yè),寫過這么一段話:“我會不會是惟一的除了一把灰燼以外什么也沒帶回來的人呢?我會不會是替逃避主義根本不可能這件事實做見證的惟一聲音呢?像神話中的印第安人那樣,我走到地球允許我走的最遠處,當我抵達大地的盡頭時,我詢問那里的人,看見那里的動物和其他東西,所得到的卻是同樣的失望:‘他筆直站立著,痛苦地哭泣、祈禱、嚎叫,但還是聽不到什么神秘的聲音。他睡覺的時候,也并沒有被帶往有各種神秘動物的廟堂里去。他已完全明白確定:沒有任何人會賦予他任何力量、權(quán)力……’”
直到這一刻我抄寫這段文字的當下,仍會激動悲傷。
日暮途窮,放聲大哭,人類的諸多歷史好像一直在反復著同樣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