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作文(1)

季羨林談寫作(典藏本) 作者:季羨林


當年,我還是學生時,從小學到大學,都有“國文”一門課,現(xiàn)在似乎是改稱“語文”了。國文課中必然包括作文一項,由老師命題,學生寫作。然后老師圈點批改,再發(fā)還學生,學生細心揣摩老師批改處,總結(jié)經(jīng)驗,以圖進步。大學或其他什么學一畢業(yè),如果你當了作家,再寫作,就不再叫作文,而改稱寫文章,高雅得多了。

作文或?qū)懳恼掠惺裁丛E竅嗎?據(jù)說是有的。舊社會許多出版社出版了一些《作文秘訣》之類的書,就是瞄準了學生的錢包,立章立節(jié),東拼西湊,洋洋灑灑,神乎其神,實際上是一派胡言亂語,誰要想從里面找捷徑,尋秘訣,誰就是天真到糊涂的程度,花了錢,上了當,“賠了夫人又折兵”。

據(jù)我瀏覽所及,古今中外就沒有哪一位大作家真正靠什么秘訣成名成家的。記得魯迅或其他別的作家曾說過,《作文秘訣》一類的書是絕對靠不住的。想要寫好文章,只能從多讀多念中來。清代的《古文觀止》或《古文辭類纂》一類的書,大概就是為了這個目的而編選的。結(jié)果是流傳數(shù)百年,成為家喻戶曉的書,我們至今尚蒙其利。

我從小就背誦《古文觀止》中的一些文章,至今背誦上口者尚有幾十篇。從小學一直到高中前半,寫作文用的都是文言。在小學時,作文不知道怎樣開頭,往往先來上一句:“人生于世”,然后再苦思苦想,寫下面的文章。寫的時候,有意或無意,模仿的就是《古文觀止》中的某一篇文章。

在讀與寫的過程中,我逐漸悟出了一些道理。現(xiàn)在有人主張,寫散文可以隨意之所之,愿寫則寫,不愿寫則停,率性而行,有如天馬行空,實在是瀟灑之至。這樣的文章,確實有的。但是,讀了后怎樣呢?不但不如天馬行空,而且像駑馬負重,令人讀了吃力,毫無情趣可言。

古代大家寫文章,都不掉以輕心,而是簡練揣摩、慘淡經(jīng)營、句斟字酌、瞻前顧后,然后成篇,成為一件完美的藝術品。這一點道理,只要你不粗心大意,稍稍留心,就能夠悟得。歐陽修的《醉翁亭記》,通篇用“也”字句,不是一個最明顯的例子嗎?

元劉壎的《隱居通議》卷十八講道:古人作文,俱有間架,有樞紐,有脈絡,有眼目。這實在是見道之言。這些間架、樞紐、脈絡、眼目是從哪里來的呢?回答只有一個:從慘淡經(jīng)營中來。

對古人寫文章,我還悟得了一點道理:古代散文大家的文章中都有節(jié)奏,有韻律。節(jié)奏和韻律,本來都是詩歌的特點;但是,在優(yōu)秀的散文中也都可以找到,似乎是不可缺少的。節(jié)奏主要表現(xiàn)在間架上。好比譜樂譜,有一個主旋律,其他旋律則圍繞著這個主旋律而展開,最后的結(jié)果是:渾然一體,天衣無縫。讀好散文,真如聽好音樂,它的節(jié)奏和韻律長久縈繞停留在你的腦海中。

最后,我還悟得一點道理:古人寫散文最重韻味。提到“味”,或曰“口味”,或曰“味道”,是舌頭嘗出來的。中國古代鐘嶸《詩品》中有“滋味”一詞,與“韻味”有點近似,而不完全一樣。印度古代文論中有rasa(梵文)一詞,原意也是“口味”,在文論中變?yōu)椤扒楦小保⊿entiment)。這都是從舌頭品嘗出來的“美”轉(zhuǎn)移到文藝理論上,是很值得研究的現(xiàn)象。這里暫且不提。我們現(xiàn)在常有人說:“這篇文章很有味道?!币渤鲇谕粋€原因。這“味道”或者“韻味”是從哪里來的呢?細讀中國古代優(yōu)秀散文,甚至讀英國的優(yōu)秀散文,通篇靈氣洋溢,清新俊逸,絕不干癟,這就叫做“韻味”。一篇中又往往有警句出現(xiàn),這就是劉壎所謂的“眼目”。比如駱賓王《為徐敬業(yè)討武曌檄》中的“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兩句話,連武則天本人讀到后都大受震動,認為駱賓王是一個人才。王勃《滕王閣序》中有兩句:“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也使主人大為激賞。這就好像是詩詞中的煉字煉句。王國維說:有此一字而境界全出。我現(xiàn)在把王國維關于詞的“境界說”移用到散文上來,想大家不會認為唐突吧。

縱觀中國幾千年寫文章的歷史,在先秦時代,散文和賦都已產(chǎn)生。到了漢代,二者仍然同時存在而且同時發(fā)展。散文大家有司馬遷等,賦的大家有司馬相如等等。到了六朝時代,文章又有了新發(fā)展,產(chǎn)生駢四儷六的駢體文,講求音韻,著重詞彩,一篇文章,珠光寶氣,璀璨輝煌。這種文體發(fā)展到了極端,就走向形式主義。韓愈“文起八代之衰”,指的就是他用散文,明白易懂的散文,糾正了駢體文的形式主義。從那以后,韓愈等所謂“唐宋八大家”的文章,就儼然成為文章正宗。但是,我們不要忘記,韓愈等八大家,以及其他一些家,也寫賦,也寫類似駢文的文章。韓愈的《進學解》,歐陽修的《秋聲賦》,蘇軾的《前后赤壁賦》等等,都是例證。

這些歷史陳跡,回顧一下,也是有好處的。但是,我要解決的是實問題。

我要解決什么樣的現(xiàn)實問題呢?就是我認為現(xiàn)在寫文章應當怎樣寫的問題。

就我管見所及,我認為,現(xiàn)在中國散文壇上,名家頗多,風格各異。但是,統(tǒng)而觀之,大體上只有兩派:一派平易近人,不求雕飾;一派則是務求雕飾,有時流于做作。我自己是傾向第一派的。我追求的目標是:真情流露,淳樸自然。

我不妨引幾個古人所說的話。元盛如璋《庶齋老學叢談》卷中上說:“晦庵(朱子)先生謂歐蘇文好處只是平易說道理。又曰:作文字須是靠實說,不可架空細巧。大率七八實,二三分文。歐文好者,只是靠實而有條理?!?/p>

上引元劉壎的《隱居通議》十八說:“經(jīng)文所以不可及者,以其妙出自然,不由作為也。左氏已有作為處,太史公文字多自然。班氏多作為。韓有自然處,而作為之處亦多。柳則純乎作為。歐、曾俱出自然。東坡亦出自然。老蘇則皆作為也。荊公有自然處,頗似曾文。唯詩也亦然。故雖有作者,但不免作為。淵明所以獨步千古者,以其渾然天成,無斧鑿痕也。韋、柳法陶,純是作為。故評者曰:陶彭澤如慶云在霄,舒卷自如?!边@一段評文論詩的話,以“自然”和“作為”為標準,很值得玩味。所謂“作為”就是“做作”。

我在上面提到今天中國散文壇上作家大體上可以分為兩派,與劉壎的兩個標準完全相當。今天中國的散文,只要你仔細品味一下,就不難發(fā)現(xiàn),有的作家寫文章非常辛苦,“作為”之態(tài),皎然在目。選詞煉句,煞費苦心。有一些詞還難免有似通不通之處。讀這樣的文章,由于“感情移入”之故吧,讀者也陪著作者如負重載,費勁吃力。讀書之樂,何從而得?

在另一方面,有一些文章則一片真情,純?nèi)巫匀?,讀之如行云流水,毫無不暢之感。措辭遣句,作者毫無生鑄硬造之態(tài),毫無“作為”之處,也是由于“感情移入”之故吧,讀者也同作者一樣,或者說是受了作者的感染,只覺得心曠神怡,身輕如燕。讀這樣的文章,人們哪能不獲得最豐富活潑的美的享受呢?

我在上面曾談到,有人主張,寫散文愿意怎樣寫就怎樣寫,愿寫則寫,愿停則停,毫不費心,瀟灑之至。這種純?nèi)巍白匀弧钡奈恼率遣皇蔷褪沁@樣產(chǎn)生的呢?不,不,絕不是這樣。我談過慘淡經(jīng)營的問題。我現(xiàn)在再引一句古人的話,《湛淵靜語》引柳子厚答韋中立云:“故吾每文章未嘗敢以輕心掉之?!鄙厦嬉齽兜脑捳f“柳則純乎作為”,也許與此有關。但古人為文絕不掉以輕心,慘淡經(jīng)營多年之后,則又返璞歸真,呈現(xiàn)出“自然”來。其中道理,我們學為文者必須參悟。

1997年10月30日

寫文章

當前中國散文界有一種論調(diào),說什么散文妙就妙在一個“散”字上。散者,松松散散之謂也。意思是提筆就寫,不需要構(gòu)思,不需要推敲,不需要錘煉字句,不需要斟酌結(jié)構(gòu),愿意怎樣寫就怎樣寫,愿意寫到哪里就寫到哪里。理論如此,實踐也是如此。這樣的“散”文充斥于一些報刊中,滔滔者天下皆是矣。

我爬了一輩子格子,雖無功勞,也有苦勞;成績不大,教訓不少。竊以為寫文章并非如此容易?,F(xiàn)在文人們都慨嘆文章不值錢。如果文章都像這樣的話,我看不值錢倒是天公地道。宋朝的呂蒙正讓皂君到玉皇駕前去告御狀:“玉皇若問人間事,為道文章不值錢?!比绻傅氖沁@樣的文章,這可以說是刁民誣告。

從中國過去的筆記和詩話一類的書中可以看到,中國過去的文人,特別是詩人和詞人,十分重視修辭。這樣的例子不勝枚舉。杜甫的“語不驚人死不休”,是人所共知的。王安石的“春風又綠江南岸”中的“綠”字,是詩人經(jīng)過幾度考慮才選出來的。王國維把這種煉字的工作同他的文藝理想“境界”掛上了鉤。他說:“詞以境界為最上。”什么叫“境界”呢?同煉字有關是可以肯定的。他說:“‘紅杏枝頭春意鬧’,著一‘鬧’字而境界全出?!薄棒[”字難道不是煉出來的嗎?

這情況又與漢語難分詞類的特點有關。別的國家情況不完全是這樣。

上面講的是詩詞。散文怎樣呢?我認為,雖然程度不同,這情況也是存在的。關于歐陽修推敲文章詞句的故事,過去筆記小說多有記載。我現(xiàn)在從《霏雪錄》中抄一段:

前輩文章大家,為文不惜改竄。今之學力淺淺者反以不改為高。歐公每為文,既成必自竄易,至有不留初本一字者。其為文章,則書而粘之屋壁,出入觀省。至尺牘單簡亦必立稿,其精審如此。每一篇出,士大夫皆傳寫諷誦。唯睹其渾然天成,莫究斧鑿之痕也。

這對我們今天寫文章,無疑是一面鏡子。

1993年12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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