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說尤二姐是善良的,但善良一旦過了頭,就變成了柔弱和無用。如果一個人總用善良的目光審視一切,也會習慣成自然,有時未免把黑的看成白的。尤二姐患了一種色盲癥,甚至不辨好賴、美丑,把癰疽也看成一朵鮮花了。在她看來,鳳姐是一朵花,賈璉也是一朵花。生活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還要有戒備之心嗎?她自以為高枕無憂,從此便可以永遠睡安生覺了。由于她的判斷失誤,所以她才距陷阱一步之遙而不覺。
尤二姐又太過天真了,所以使她的觀察和體悟能力大半為零,連幾歲孩子的智商都沒有,所以她才把危機四伏視為安全,沒有一點點的防范意識;由天真而產(chǎn)生輕信,她相信大觀園中的狼都是善良的、可親的,怎么能動輒就懷疑別人的好意呢?由輕信而放松警惕,連鄙夷的眼光她都解讀為真誠了,難道還要防備真誠和好意嗎?由于放松了應(yīng)有的警惕最后只好任人宰割,所以死則是尤二姐的必然命運了。
她至死也不會知道,在她生活著的那個光怪陸離的世界,從來都是危機四伏的。可怕的不是自然降下的災(zāi)禍,也不是生老病死帶來的痛苦和無助,更不是衣食無繼的貧困,而是圍繞在身旁的像口口陷阱一樣的人心?!耙脏彏檑帧?,成為一條成語,聽來叫人心驚;但實際生活中“以鄰為壑”的例子卻舉不勝舉。況且尤二姐已不自覺地侵入了大灰狼的領(lǐng)地,“臥榻之旁豈容他人酣睡”,王熙鳳蓄意除掉尤二姐,也就是自然之事了。
王熙鳳就是王熙鳳,當她把心實的尤二姐穩(wěn)住之后,把殺人的軟刀子暫且放下,又實行她的計謀的下一步。她不愧是一位心理學家,像一條鉆入尤二姐肚中的蛔蟲,把尤二姐的五臟六腑都看透了。此時她知道尤二姐忌諱的是什么,那就是最怕別人說自己是一個不正派的女人,然而王熙鳳卻偏往她的痛處戳,“哪壺不開提哪壺”,此之謂也。第六十九回“弄小巧用借劍殺人”有這樣一段描寫,足見王熙鳳的險惡用心——
且說鳳姐在家,外面待尤二姐自不必說得,只是心中懷別意。無人處只知和尤二姐說:“妹妹的聲名很不好聽,連老太太、太太都知道了,說妹妹在家做女孩就不干凈,又和姐夫有些首尾,‘沒人要的東西你揀了來,還不休了再尋好的’。我聽見這話,氣了個倒仰,查是誰說的,又查不出來。這日久天長,這些個奴才們跟前,怎么說嘴。我反弄了個魚頭來折?!闭f了兩遍,自己又氣病了,茶飯也不吃。除了平兒,眾丫頭媳婦無不言三語四,指桑說槐,暗相譏刺。
王熙鳳“心中又懷別意”,這個“別意”就是當面揭短,把尤二姐未好的傷疤又揭一次。應(yīng)當說,對于王熙鳳來講,這的確是一個“不錯”的戰(zhàn)術(shù)。尤二姐聽了王熙鳳這一番話,心里承受的壓力是可想而知的,真正到了“死不死,活不活”的境地了。
命運多舛的尤二姐偏偏在這個時候,又遭遇了秋桐。秋桐何許人也?原是賈赦房中的一個丫鬟,如今賞給賈璉做妾。她自以為是賈赦所賜,在賈璉房中堪稱老大,誰能僭越她呢?所以“連鳳姐平兒皆不放在眼里”,豈能容得尤二姐呢。所以張口閉口便說出一些不好聽的來,“先奸后娶沒漢子要的娼婦,也來要我的強”,諸如此類,簡直不絕于耳。懦弱而又無援的尤二姐只能強忍悲痛,打落了牙往肚子里咽。
魯迅先生在《論“赴難”和“逃難”》中說:
施以獅虎式的教育,他們就能用爪牙,施以牛羊式的教育,他們到萬分危急時還會用一對可憐的角。然而我們所施的是什么教育呢?連小小的角也不能有,則大難臨頭,惟有兔子似的逃跑而已。
尤二姐就是連角也沒有的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