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牌城堡
那張底片還是沒沖出來,我曾答應(yīng)過給馬可(marco)寄去?,F(xiàn)在,只能給他寄去一個下午的回憶。
照片拍的是馬可的紙牌城堡。紙牌是一副拿波里撲克。之所以叫拿波里而不是那不勒斯,因為意大利文的發(fā)音真的是前者。而那不勒斯黃又是說順嘴了的。所以它們其實是兩座城市。那不勒斯應(yīng)該是我雨中望見過的那座小島,但其實它叫Capri,很像頭發(fā)(capelli)的發(fā)音。這就對了,那不勒斯聽起來也很像一頭發(fā)。小島在下雨,它是一串項鏈半浸在海里的墜兒。有貓在苫了油布的漁船上歇息,油布上的積水,雨一停就映滿白云,于是它是一只浮在云端的貓。
拿波里撲克,沒有數(shù)字和紅桃黑心,只有大腿、圣杯和騎士。大腿其實不是大腿,喬萬尼說是木棒。三根,四根,我挑出有兩根木棒的那張說,they are definitely legs,它們肯定是腿。因為真的很像裹著棉毛褲就上街的古歐洲男人的腿。棉毛褲是五顏六色的,里面的腿生滿黑毛。
馬可就是沒毛的乖小孩。一個漫長、多雨的下午,我們在木頭桌前從金木水火說到印第安美術(shù)。雨聲在陽臺外低頻,翁布里亞的山野都濕了,露出樹叢的教堂尖頂,每一片鱗瓦都紅得像失去瓣膜的心。你揭了誰的心的一瓣,皮埃羅這一次冒著雨唱,一只腳站在尖頂上打轉(zhuǎn)。
——你是一只風(fēng)信雞嗎皮埃羅。
——不,我只是心亂如麻的異鄉(xiāng)人。
直到?jīng)]話可說,馬可便提議用撲克牌搭城堡。紙牌們彼此搭成馬可不認識的人字,上面橫放一排,再往高里搭三角。我想給馬可的城堡布置幾條浮云,一個雞公主,困在最高的城樓里。豬王子在城墻下種豆子,那樣它就會有一條和心一樣柔軟、同心一樣堅韌、但也同心一樣愛生枝蔓的長梯。
馬可的城堡最終還是倒塌了。又搭又塌。還沒到三分之一就塌。他歸咎于木桌子不穩(wěn),就搬到沙發(fā)小茶幾上,結(jié)果更糟。
——馬可,你真是有耐心的人。
——什么?
——我說你真是個有耐心的人。
——哦天哪。
于是又搬回木桌。記不清搭了多少次,其中有一次終于成功,在天地昏黑中玲瓏透影。在翁布里亞多雨的季節(jié),我們下午不開燈。因為那燈是極低瓦數(shù)的黃燈泡,差不多和星星一樣,與其下午就見到星星,不如無限延長一個秋吉敏子的爵士鋼琴般昏漠的午晝。
在意大利,我重新愛上秋吉敏子。她不是日本人,她是翁布里亞山谷里把淅淅瀝瀝的雨聲煮成滴漏咖啡的女巫??Х扔陱纳焦让恳黄瑯淙~上滴下來,有濕腳丫的小鳥吹空一個泡沫住下來。我們都有自己的空氣小閣,在無邊白膩的雨中空氣里。雨聲漸長了,成了剝開玻璃試管的咖啡管瓤。于是我們的世界同一個咖啡星球像梳子與頭發(fā)那樣接通,彼此上落穿插,瞥見對方的居民時就那么笑一下。它們的世界里,我們的奶油泡沫雨也大了起來。
雨大的時候,喬萬尼就開一盞最昏黃的小燈,在廚房里煮咖啡。他的卷頭發(fā)會垂在前額上,像一個巨大的小女孩在玩小尺寸的家家酒——他捏住咖啡小勺時勢必翹直靠外的三根手指。杯子也是小小的,mocha和espresso的區(qū)別在于前者適合窮學(xué)生。
三只老鼠的咖啡,午后一小杯,由有小黃燈的小廚房端出來,圍著木桌喝一下午。有盛大而真實的溪水在他們身后,分別流到他們各自的家鄉(xiāng)去。溪水里有巨大的光斑明滅,老鼠們每多一個念頭,溪里便多一條跳進跳出的老鼠魚。可是那龐然的溪水,還是明澈極了。三人對坐的那些下午,翁布里亞山谷,滿天下的水都是靜水觀。龐然的溪流用雨中蜂窩狀的小水渦修習(xí)一種蜂窩狀凸凹細致的靜。
馬可的紙牌城堡忽地是平地中七彩琉璃塔,厚實水質(zhì)的五色蜜餞塔,給最大的大象吃的虹霓色紅豆冰山……三只老鼠的咖啡小木桌在冰山最中心處,冰凌折射中你看著它們不動,都像咖啡杯粘在咖啡碟上,但突然你也呼吸起滿鼻的厚冰來,且如最純的氧氣,大塊大塊的寒冰滾落你的肺部,老鼠們卻在嘴邊吹出一小團霧氣來,活動活動四肢,繼續(xù)把咖啡喝下去。
有凍霧罩住整個翁布里亞山谷,濕淋淋的紙牌城堡的下午在霧中螺旋著遠去了,搖閃著無數(shù)迷燈黃昏之毯,薄涼著鋪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