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過分傾向于把沙龍精神帶入文學之中,又把文學精神引入政治之中。我所稱之為政治領域中的文學精神者,指的是追求雅致與新穎甚至真實,熱衷于有趣的畫面甚于實用;極易被演員的精湛技藝和華言麗語所感動但卻撇開戲劇效果于不顧,最后僅憑印象而非理性做出決定的那種精神。”
1848年2月24日,法國歷史上涂抹著革命顏色的日子之一,托克維爾遇到了好友讓-雅克·安培。上午剛剛目睹了奧爾良黨人在人民的怒火中抱頭鼠竄,托克維爾自然無心坦然享受安培提供的晚餐,巴巴地看著對方臉上的快意:“我認為安培反對他們不是出于信仰,而是出于意愿,出于喜好,或者冒昧說一句是出于個性?!蓖锌司S爾覺得,法國人似乎一有不順意就要革命,要心滿意足地看到舊政權被扳倒,不管這個舊政權是否還可以忍受,也不管社會要因此發(fā)生多少動蕩。他進而說,文人對社會心理中存在的這種習性要承擔一定的責任。
在《舊制度與大革命》中,托克維爾從類似國民性的角度出發(fā)詳細批判過文人涉政。法國人鐘愛聰明才智,卻又最少了解自己的國家,一遇到那些從某種普遍理念出發(fā)的言論就激動不已,有了這樣的激勵機制,文人逐漸給公眾輿論披上了哲學的外衣,給法國的公共生活奠定了喜好談論體系、談論大而泛的所謂“法蘭西精神”的傳統(tǒng)。在這種傳統(tǒng)里,文人、作家、公共知識分子、哲學家這幾個范疇互相都有極大的重合,知識分子很多都“公共”,有專業(yè)的哲學功底或有哲學化寫作的愛好,著書立說,發(fā)表言論,與狹義上的作家過從密切。到20世紀,請愿書后面一抓一大把的知識分子名字,讓這一傳統(tǒng)越發(fā)明顯。從埃米爾·左拉開始的知識分子光榮史,其實也就是一場轟轟烈烈的“文人涉政”史。
但新時代的文人遇到了新的問題。托克維爾詬病文人的天真無知,但并不否認安培之流的真誠。然而德雷福斯事件之后,法國一代代文人們逐漸發(fā)現(xiàn),他們就連自己的真誠都越來越難以保護或證明了,想憑借良心獨立引導公眾輿論的空間日漸式微。左拉的控訴大約是出于真誠,多少年來被傳為佳話,可就在當時,《我控訴》一見諸報端,“左拉”的名字立刻隨兩大陣營的定名被符號化:挺德派如獲至寶,打出左拉的旗號招攬信眾,反德派則照例搜尋左拉背后的指使者,不時爆些料以正視聽。一句話,雙方都希望以左拉的英名或惡名——而不是控訴本身的雄辯性、邏輯性和說服力——為自己的陣營吸引加盟者,給他們灌輸以黨派化的“真相”。斗爭的成敗似乎不再取決于真相如何,而取決于能否搞臭一個名人、一個組織、一支勢力。
安德烈·紀德的遭遇是又一個明證。1936年,他不合時宜地出版了《訪蘇歸來》,一本知識分子的良心之作,但置于當時的政治背景下,紀德揭露蘇聯(lián)內(nèi)幕之清醒人心的效果,便遭黨派思維方式的削弱下而大打折扣。等到法國淪陷后,人們甚至可以說,是《訪蘇歸來》客觀上導致了左翼聯(lián)盟的分裂和右翼親納粹分子的囂張,如果不是他,左翼力量和反法西斯主義同盟絕不會在大敵當前時這樣麻痹,法國也不會這樣不堪一擊。特殊的政治形勢讓文人涉政落得悲劇下場的概率更高了。一面是公共知識分子的專業(yè)化程度不夠,他們探討理論、救濟蒼生的熱情有余,欲襄助政治經(jīng)濟現(xiàn)實運作卻力有不逮;另一面,他們自己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受到黨派性政治文化的扭曲化解讀,一旦想堅持良心獨立,更會立即遭到左右兩方的厭棄。
文人涉政究竟是否值得?文人涉政行為最好的結(jié)果又是什么?托尼·朱特教授在《責任的重負》一書中研究的第一個人物,社會黨領袖萊昂·布魯姆,看起來是比較好的涉政人選——不僅涉政,而且直接從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