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是“同路人”,在紛紜復雜的、變幻無常的人生舞臺上,雖則在大多數(shù)問題上看法都是“心照不宣”的,常常達成“廣泛的共識”,但也不能否認,“同路人”之間有時也會有嫌隙產(chǎn)生。每當這時兩顆心就產(chǎn)生了激烈的碰撞,人的心情就會有所改變,有時可能變好,有時也可能變壞,在這樣的時候,黛玉每每就變得有些“乖戾”,重復多次地測驗寶玉的那顆心是否真正地屬于她。到后來,經(jīng)過再次的彷徨、追索,由暫時的排斥又變成暫時的融合了。他們的愛情就是這樣周而復始地進行著,黛玉的愛情之專、愛情之真、愛情之癡、愛情之美也就隨之展現(xiàn)無遺了。古希臘哲人赫拉克利特有一句話說得好:
互相排斥的東西結(jié)合在一起,不同的音調(diào)造成最美的和諧。
他們的愛情是與時俱進的,在兩顆心不斷碰撞之后也不斷得到升華,黛玉的“真心”也得到了寶玉“真心”的回報。然而,黛玉稚嫩的心畢竟要承受著黑暗勢力的巨大壓力,在這壓力面前,她的性格已遭到扭曲,不時出現(xiàn)一些病態(tài)的表現(xiàn),也就不足為奇了。她躲在瀟湘館里靜靜地傾聽,甚至微細的晨風掠過竹梢的聲音也會引起她一陣驚懼,也會令她彷徨無主,懷疑是否有陰風襲來;她不時地窺探著,不放過一點蛛絲馬跡,看那里是否有陰險的圖謀。她在別人的眼神里分辨大觀園天氣的陰晴,她通過別人的一言半語品味弦外之音。她像一只深夜出游覓食的小鼠,時時驚懼著、小心觀察著,在荒草廢墟中彷徨無主地前行,唯恐在不經(jīng)意間出現(xiàn)天敵。她的周圍有著濃重的陰影,她的精神世界里似乎沒有一絲光明。這就是病態(tài)的黛玉,一個孤獨的靈魂像“女吊”似的在荒野上徘徊。這時,她多么需要一點溫情、一點慰藉呀!靈魂扭曲也好,心理病態(tài)也罷,萬源歸一,都是為了那懸而為決的愛情。
有一次湘云勸寶玉也該“談談講講些仕途經(jīng)濟學問”,卻被寶玉劈頭蓋臉地搶白了一通,弄得湘云委實有些下不來臺。這時襲人不識時務地來打圓場,貶黛褒釵。寶玉當即為黛玉辯解洗冤,說出一番石破天驚的話來:
“林姑娘從來說過這些混帳話不曾?若他也說這些混帳話,我早和他生分了!”
此時黛玉“悄悄走來”聽到了寶玉的話,五內(nèi)震蕩,曹公寫出如下一段妙文:
黛玉聽了這話,不覺又喜又驚,又悲又嘆。所喜者,果然自己眼力不錯,素日認他是個知己,果然是個知己。所驚者,他在人前一片私心稱揚于我,其親熱厚密,竟不避嫌疑。所嘆者,你既為我之知己,自然我亦可為你之知己矣;既你我為知己,而又何必有金玉之論哉;既有金玉之論,亦該你我有之,而又何必來一寶釵哉!所悲者,父母早逝,雖有銘心刻骨之言,無人為我主張。況近日每覺神思恍惚,病已漸成,醫(yī)者更云氣弱血虧,恐致勞怯之癥。你我雖為知己,但恐自不能久待;你縱為我之知己,奈我薄命何?。ǖ谌兀?/p>
這是黛玉的真情流露。她以真情呼應著他,以癡情回答著他。她既為他們之間插入一個寶釵而無奈,也為父母雙亡,無人做主而悲傷,更為身致重病,不能久待而欷歔。黛玉那一股柔腸真是百轉(zhuǎn)千回,怎一個愁字了得。寶玉已用真情回報了她,這是她內(nèi)心深處早已盼望的,久渴之心需要溫情的細雨,尤其需要真誠的剖白。這一切她在頃刻之間都得到了,她漂泊的靈魂似乎已有所皈依,有了一個理想的居所。但黛玉仍是淚流滿面,哭而不止。她是喜極而泣嗎?回答是肯定的:當然不是!她此時之哭的原因是非常復雜的:既有對未來生活的懼怕,又有無應付之力的痛苦,繼而又有所懷疑。那么迢遙的路途,憑著那單弱的身子、那顆受傷之心,能夠繼續(xù)走下去嗎?雖然身邊有時會有寶玉在,但在風雨如磐的暗夜,一聲林間梟鳥的鳴叫也會令她心驚膽戰(zhàn),因而喪失了前行的勇氣。她哭,哭自己的前程莫測;她哭,哭自己的孤獨無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