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瑞生在論及個中原因時說:
曹雪芹筆下的……林黛玉是感傷主義情緒的代表者,……用她女性的深細與詩人的銳敏來感傷的。她們在今天人看來毫無來由的恓恓惶惶,都是這樣情緒的必然反映。而她的家族出身生活遭遇和文化教養(yǎng),又形成了她的感情容量與感情負荷的極大反差,所以生活中哪怕是微不足道的變動,都會在她的心靈里激起排江倒海般的巨浪。當然我們也不能小看父母雙亡與愛情所阻這兩顆苦果,對于一個無依無靠的孤女來說,這兩種打擊就更沉重的了。正是這兩顆苦果所釀成的個人情緒與時代情緒的互相濡染,才使得黛玉的憂郁感傷顯得更加沉重與動人。(《捧心西子玉為魂——林黛玉論》,《紅樓夢學刊》1993年第3輯)
父母雙亡之痛始終啃嚙著她的心,而愛情又時時受阻,她本來就十分脆弱的心豈能不碎?其實她與寶玉愛情受阻的原因也很簡單:賈府這個百世簪纓之族需要血液中都浸透儒家思想的人來承繼他們的血脈,使威威赫赫的家世傳之久遠。但他們目為繼承人的賈寶玉卻對此不感興趣,甚至不屑一顧,早就宣稱“除《四書》外杜撰的太多”,對封建倫理棄之如敝屣。雖然他們想通過耳濡目染、言傳身教來使寶玉改弦易轍,但寶玉卻在自己認定的路上越走越遠,只要適情愜意,他甚至調(diào)戲母婢、私藏戲子,雖因此遭到笞撻,被打得血肉橫飛,但他卻至死不改。當黛玉以無聲之泣、氣堵喉噎勸他:“你從此可都改了罷!”他長嘆一聲之后,卻說:“你放心,別說這樣話。就便為這些人死了,也是情愿的!”這二十一個字,字字擲地有聲,道出了他永不悔改的心曲。而這些,何嘗不是黛玉的心聲呢,只是作為閨中之女不能、也不許說出口而已。不言自明,一個寶玉已夠賈府頭疼的了,再加上一個有同樣叛逆思想的黛玉與之結(jié)合,將會形成一種什么局面,自在想象之中了。賈府的統(tǒng)治者不愿意看到這種局面的出現(xiàn),自然就要嚴加防范了。所以連稱黛玉“心肝兒肉”的賈母也對黛玉由親而疏、由熱而冷、由信而疑了。賈府的男婦老少皆以賈母之馬首是瞻,看到賈母對黛玉的感情已然發(fā)生變化,他人就對黛玉避之唯恐不遠了。這樣便使孤獨的黛玉更加孤獨。當悲傷之上再加上悲傷的時候,黛玉無從表達自己的感情,但又要表達,那么表達的方法,就只有詩和淚了。
詩的聲音是微弱的。在“苔花繡壁,落葉滿門”的瀟湘館,黛玉以淚濡墨所寫出的詩篇,對于那個冷酷的環(huán)境,顯得是多么孤單而無力!那柔弱的聲音,早已被兇殘的呼號所遮掩,然而執(zhí)拗的黛玉在應呼喊的時候仍然呼喊。淚寫的詩篇不奏效,那么就繼之以血,以血潤毫,寫出那些傷心又斷腸的詩篇。就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造就了一個悲情詩人,是黛玉的不幸,卻是詩之大幸。
朱萍說:
作者為世外仙姝的存在安排了一個殘酷環(huán)境:喪失所有直系親屬,寄人籬下,孤獨多病。從接受當時世俗教育的高度來說,在黛玉的身邊,形成了一個教育真空。正是這個教育真空,成就和保持了黛玉的自然人格。也正是這個教育真空,形成和加固了黛玉的悲劇性格,使她終生都被摒棄在世俗的幸福之外。(《孤獨中的得與失:林黛玉形象小議》,《紅樓夢學刊》2001年第1輯)
因黛玉沒有受到“存天理,滅人欲”朱程理學的熏染,所以才使她保持了人的自然屬性,清純?nèi)缢?,明朗如月,使她成為一朵在濁世出淤泥而不染的紅荷,亭亭凈植,姣好可人。但也正因為她以這樣的清純眼光來觀照世界,才發(fā)現(xiàn)了周圍環(huán)境如此污濁,幾乎使她艱于呼吸聽聞了。這樣,便使她因絕望而生悲,因悲傷而流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