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引證汪精衛(wèi)的這些舊詩,只想說明一個問題:詩詞為我們更好地理解這個世界提供了一些可能的線索,它在一定程度上重申了我們生存的意義,道出了一些隱秘的內(nèi)情,盡管有時候顯得矛盾重重。
詩與思
關于“詩之罪行”,我在課堂上和學生們有過一些討論。有天我給學生們看了一首我寫的詩,讓他們分析它是感性的還是理性的。他們的回答沒有讓我失望。至少他們會說:老師,在詩歌里,感性與理性沒有那么對立吧?
是啊,可為什么詩歌卻給了世人這種印象,認為它只是感性的容器,只能盛放歡笑和淚水?事實上,遠在西方,詩與思的爭辯差不多貫穿了整個思想史。在古希臘,甚至發(fā)生了蘇格拉底、柏拉圖關于是否應該驅(qū)逐詩人的大討論。
在蘇格拉底那里,詩歌是想象與神話的世界,在一定程度上說是遠古荒誕的世界,與他想要追求的熱愛真理的世界格格不入。他認為詩歌不僅制造影像、充斥謊言,使假象偽裝成了真實,而且因為縱容貪婪和愛欲,也有了道德或政治上的缺陷。柏拉圖似乎完全接受了這些觀點,認為飽含感情的詩歌是危險的,荷馬以及那些希臘大戲劇家要被永遠趕出城邦,流放到外地。讀者不難發(fā)現(xiàn),這其實是另一版本的“罷黜百家”,只不過它所獨尊的是理性。柏拉圖的“哲人王”思想與此一脈相承。理性被推上神壇,無所不能,其他多為妖孽。
柏拉圖雖然繼承了他的老師蘇格拉底的觀點,卻沒有得到他的學生亞里士多德的認同。在《詩學》中,亞里士多德認為詩有詩的真實,這種藝術真實反而有益于揭示普遍的真理。而且,詩還可以建設城邦正義與秩序,塑造公民的靈魂。亞里士多德再次表達了他愛老師但更愛真理的態(tài)度,客觀上也說明了詩與思之辯的復雜性。詩與思的爭辯在后世延續(xù),包括我在前面提到的對“文學病”的聲討。
蘇格拉底、柏拉圖為何要驅(qū)逐詩人?這一激烈態(tài)度與其說是源于他們的某種極權主義傾向,不如說是源于某種“理想的焦慮”。為了打破詩歌、繪畫、戲劇等“模仿藝術”的壟斷地位,他們一心希望哲學能夠后來居上,使其所代表的理性主義在希臘被廣為接受。也正是在這種焦慮的推動下,到了十八、十九世紀,隨著科學技術的發(fā)展,對理性的重視逐漸上升為對人的無限理性的盲目崇拜,政治也因此變成可以拿人做實驗的科學,政治正確變成了理性生產(chǎn)線上唯一合格的真理。到了極端的革命的年代,詩歌真的被徹底驅(qū)逐,取而代之的是各種掏空了靈魂的標語口號。
具體到中國,通常我們很難將“八個樣板戲”同以追求真理為一生理想的蘇格拉底畫上等號。但那個年代將藝術歸為“真理部”下屬部門的做法,與蘇格拉底當年推崇理性而驅(qū)逐詩歌的主張何等神似。
蘇格拉底的擔心在其追隨者身上應驗了,弄權者運用其政治理性時,將生產(chǎn)真理變得像譜寫詩歌一樣隨心所欲。至于柏拉圖試圖構建的理想國,和近幾百年間許多空想家提出的各種烏托邦設想,又何嘗不是對現(xiàn)實世界的拙劣“模仿”或“想象”?
回到前面我與學生們討論的問題。詩歌并不絕然屬于理性或感性。一方面,我認為有些理性的東西,或許更適合通過詩歌來表達。我持這一觀點,和我對語言的理解有關。我們所用的語言,表面上看精確,其實處處是模糊的陷阱。這并不是說我相信“含混的世界”只能用“含混的語言”來表達,而是說詩歌的語言和它所具有的開放性會為我們的表達留有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