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現(xiàn)在公布一份慘死于“文革”的中國戲劇家的名單,人們不僅會為悲悼死難者而垂淚,更會痛切地追問: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一個文明的民族怎么會用這樣殘暴的血淋淋的手段,去摧毀自己的文化精英?
田漢先生是20世紀中國最杰出的戲劇詩人,他一生創(chuàng)作了話劇六十三部,戲曲二十七部,歌劇二部,電影十三部,歌詞、詩作兩千多首,文章七百多篇,這是他奉獻給我們民族的一筆豐厚的文化遺產(chǎn)。他同時還是20世紀30—60年代戲劇界公認的最有凝聚力的領(lǐng)軍人物。30年代由他作詞、聶耳作曲的《義勇軍進行曲》,是中國人民在抗日戰(zhàn)爭和民族解放戰(zhàn)爭中最有力的戰(zhàn)歌,后來定為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國歌。
這樣一位偉大的戲劇家,他在“文革”中遭遇到了什么呢?他先是被一群鼓動起來的學生們揪斗、罰跪、毆打,受盡各種侮辱;后被秘密逮捕,由軍隊看管,遭受慘無人道的折磨,直到死去。田漢當時已是七十歲的老人,患著糖尿病,看管他的人不給他水喝,逼得他喝自己的尿來解渴。他的遺體送去火化的時候,隱瞞了他的真名,用的是“李五”這樣一個怪名字,和國家主席劉少奇最后的命運一模一樣。而成千上萬個“革命”小將們,卻高唱著一首《畢業(yè)歌》走向農(nóng)村,這首歌正是這位被迫害而死的戲劇家30年代的作品!
一切都是這樣地不可思議,一切又都是這樣真實地發(fā)生。
只有當人們知道了戲劇界遭受的摧殘之慘痛,人們也就會懂得為什么在毛澤東去世后“四人幫”被粉碎,戲劇創(chuàng)作會最先順應(yīng)和引領(lǐng)時代潮流,在舞臺上淋漓盡致地揭露和批判“四人幫”的罪行了。這是“沖破禁錮后的奔騰,重見光明時的歡唱”,它預(yù)示著中國的文藝事業(yè)將迎來一個春天。
1978年5月,上海工人文化宮戲劇創(chuàng)作小組的青年作者宗福先,寫出了第一部以1976年天安門事件為背景的反“四人幫”的劇本《于無聲處》,它的演出像一聲春雷震動了全中國。
《于無聲處》演出的時候,我還在長沙的一家街道工廠里做工。我看不到演出,但我跑到郵局買到了一張《文匯報》,一口氣讀完了這個劇本。多少年沒有過的藝術(shù)感動,使我激動不已,一夜無眠。
我是一個被拋棄了整整二十五年的人。從1955年“反胡風”運動開始,到1956年的“肅反”運動,再到1957年的“反右”運動,1958年以后我經(jīng)歷了長達十一年半的勞動教養(yǎng),這當中經(jīng)過了“大躍進”運動和三年大饑餓,以及十年“文革”,最后流落在社會底層勞動。從二十五歲到四十九歲,這就是我的全部青春歲月。
這個二十五年,是我在強制下“思想改造”的二十五年。漫長歲月的囚禁和嚴厲的管制,使我的內(nèi)心充滿恐懼,長期貧困的物質(zhì)生活使我的體力衰頹,我被“改造”成了一個唯唯諾諾、謹小慎微的人。我不再是“我”。而“四人幫”的覆滅,又在我已經(jīng)絕望的心中,重新燃起了希望。
有一天,我從工廠下班回來,一封匿名信忽然寄到了我的家里。打開一看,是新華社的一份“內(nèi)參”,報道重新使用右派知識分子的消息。我感到驚喜,因為還有老朋友在惦記著我,關(guān)懷著我未來的命運。后來我才知道寄信的人是我的老朋友柯巖和陳剛同志。
這時候,中央戲劇學院的《楊開慧》劇組到長沙演出。這個戲的編劇是喬羽和王樹元,都是我的老朋友。我禁不住到劇場買了一張票去看戲。后來我和喬羽重逢時,他告訴我,當時他要求當?shù)匚幕块T接待他的人幫助找到我,但被拒絕了。那時人們還和右派劃清界限。
就在這時,戲劇舞臺掀起的揭批“四人幫”罪行的怒潮勢不可當,它極大地促進著中國人民的政治覺醒。
我工作過的中國青年藝術(shù)劇院創(chuàng)作和演出了《楓葉紅了的時候》,這是刺向“四人幫”的第一支鋒利的投槍,對“四人幫”的荒謬絕倫的政治欺騙,進行了辛辣的諷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