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公園原名臺北新公園,一八九九年著手起建,博物館、露天音樂臺、日式池泉庭園造景,以及園區(qū)木樹皆大備于日據(jù)時期,博物館還曾經(jīng)是臺北最高建筑。作為官方政績展示場的新公園,周遭陸續(xù)建有銀行、總督府、“司法院”等經(jīng)濟、政治、司法最高權(quán)力中心,以及醫(yī)院。國民政府來臺后,則在東側(cè)運動場原址砌起一閣四亭,春秋閣立于蓮花池正中央。雖稱蓮花池,但在我初履斯地的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已經(jīng)一枝蓮花也無,污濁池水里又肥又壯的錦鯉浮浮沉沉,我盯著它們慢緩緩地游動,總覺得它們比人們靜定許多。
據(jù)推測,一九四九年國民政府來臺前已有男同志在新公園出入,但遲至一九九七解嚴十年過去,那個夏天一個凌晨,十余名警察在黑街以莫須有的名義強行將四五十名男同志帶回警局盤查、訊問。我并不在這群人里頭,但常德街事件過后一段時間,夜的新公園人心惶惑,杯弓蛇影,一名前輩出言警告:“大家都在同一條船上,你們這些小Gay若還只是自顧自地,以后怎么死的都不知道?!?/p>
新世紀,二○○三年十一月一日,首屆同志游行就是由新公園這座同志堡壘踏出第一步,近兩千人走衡陽路抵西門町紅樓。隊伍里一張花被單,近看是一床百衲被,一針一線縫縫裰裰,各有各的巧趣與心意;遠遠望去,繁華多元,生命力蓬勃。那個下午,我也在人群之中,陽光艷烈,曬得臉頰紅通通,也或許是因為興奮莫名的緣故,往往夜里才會碰面的同路人相互解嘲:從來沒把彼此看得這樣清楚。我們不僅要看清楚彼此,也要讓人們看清楚“活生生”的同志并不是百鬼夜行,也沒有三頭六臂,就是他們的朋友,他們的鄰居,他們的同事,他們的顧客,他們的,兒子。
這些年現(xiàn)身出柜、走上街頭,盡管不畏懼日光與目光,但是夜的溫柔夜的包容,仍是我的居心地。下班后在火車站轉(zhuǎn)車,偶爾興起我會踅到新公園晃悠。才幾年,公園樣貌已有很大的改變,先是地鐵臺大醫(yī)院站沿公園路設了兩個出入口,燈火大亮,緊接著拆去圍墻,失去了遮蔽性,過去主要流連于紀念碑以北,春秋閣蓮花池畔、九重葛棚架周遭、TAIPEI綠雕后方群樹的人們,一時都往紀念碑以南,以迄凱達格蘭大道這一端徘徊。那里高高立著一尊小小的丘比特,誰來到這里都希望中它一支金箭吧。
找個不顯眼的地方坐下,看著眼前人來人往,我既身在其中,又置身度外。有時發(fā)現(xiàn)愁苦的面龐,好舍不得,便渴望自己有能力伸一把援手,好像把手伸向過去那個自己的愁苦。然而,人生這條路誰能夠代勞呢?痛苦和快樂等值,一樁樁一件件鋪陳成人生的道路。
網(wǎng)絡時代以來,新公園已不再是結(jié)識同路人的主要渠道;智能型手機崛起,更是不管走到哪里,手機攤在掌心、桌面,按鍵、點撥、滑動,忽地屏幕上按距離序列,幾十上百個同路人的頭像羅列,云端型錄一般。新公園在同志圈的地位雖無法被取代,卻不能不說已不在鼎盛期。
自從圍墻拆去,如果你打算竟夜在新公園里躑躅,再也不會有人趕你;但是,但是青春已不站在我這邊,我再沒有大把的時間可以虛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