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懷念郭預衡先生(1)

平生風義兼師友 作者:楊奎松 易中天 陳平原


桑克

黃藥眠先生去世的時候,我隨系里去北京醫(yī)院。在吊唁廳里,看到郭預衡先生寫的挽聯,我一直記得:“風物正凄然,公是公非,曾驚秋肅臨天下;江湖嘗獨立,我行我素,敢譴春溫上筆端?!蔽疫€記得在吊唁廳門口領到一張薄紙,寫的是黃先生的生平,其中有“保護學生”的意思。從我的角度來看,這是一種真正的道德力量。

在微博上看到郭預衡先生病逝的消息,心里非常難過。給名倞打了電話,他說昨天出殯,北京的同學也沒告訴。名倞說話速度緩慢,我知道他正壓抑著自己的悲痛。我問起事情的始末,他說,老爺子得的是腎病,你知道的,他愛利索,是自己走到醫(yī)院的。我能想象先生走進病室的時候是怎樣地隱忍。人到中年,見了不少親友的離去,本來應該看開的,但是每次臨事,都會重復難過、悲傷乃至悲涼的心境,甚至一面是從容,一面是憤怒,為了看開的部分,為了本應看開而又沒有看開的部分。

第一次見先生是在老先生見面會上,他與黃藥眠、鐘敬文、陸宗達、蕭璋、俞敏、啟功諸先生端坐在教二樓101階梯教室的講臺上。先生時年六十五,穿著藍色中山裝,面目嚴肅——這一表情深刻在我的記憶里。他比父親小兩歲,一樣地清瘦,又都是一頭短短的白發(fā),這讓我覺得,怎么說呢,有幾分害怕,或者說有幾分緊張。系里說,這種見面會之前極少開,言外之意是說我們躬逢其會極為榮耀。我當時年輕,并未覺得有什么了不得,但是隨著時日遷延,才漸漸明白什么叫薪火相傳。當時俞敏先生風趣地用接力棒的比喻,講了師生之間的這種關系??上耶敃r發(fā)全力于新詩,并未完全理解這種傳承的意義。至今雖然未悔,但也多少留了些許遺憾,這是我近年開始彌補小學諸課的一個主要原因。

我時常出入郭宅,是起自與名倞的交往。名倞是我的同學,隨和親切,與我、徐江過從甚密,一起上課,一起聊天,一起無聊,一起玩鬧。名倞的哥哥名佩,也是熟悉的,他的房間掛著啟先生的一幅字。其時,啟先生書名初顯,系里并無求字的風氣,所以畢業(yè)之際,先生對我說,你可向啟先生索字作為紀念,我想都沒想就拒絕了。

與先生極正經地談學問似乎只有一次。諸生環(huán)坐先生四圍,先生一如既往地嚴肅,但是語氣和暖,讓人不覺得拘束,這與父親是不同的。先生說,不少同學喜歡古典文學,不是唐詩宋詞,就是《紅樓夢》,而真正的治學基礎卻在先秦諸子。先生的這個說法,如醍醐灌頂,我一直秉承至今。后來雖然用心不夠,但是多少也打了一點底子。當時考研開始注重英文。我素喜英文,底子相當不錯,卻與英文教育格格不入。先生質疑:治古文何必考英文?這話在當時的語境之中可謂驚人。我為此高興,好像暗中得了秘籍的傳授。先生的話其實并非輕視英文,而是別有深意,因為顧隨先生在日記中記載郭先生,“日文英文俱有根底,勤學深思,輔大校友中不可多得之才”。大約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我就按照自己的方式攻讀英文了。

創(chuàng)辦《太陽風》詩刊的時候,需要題寫刊名。在郭家書房,常見先生臨案寫字,而且寫得俊逸周正。我對先生說了我的意思。先生一指對面樓,說,你找啟先生寫,他的字好。我說,不用,就讓您寫。我那時年輕,說話直來直去,不大懂得婉轉。現在想來確實有些魯莽。更魯莽的是,我求先生寫字,不備宣紙——我都不知道自己當時是怎么想的,擱到現在某些書家身上,早把我轟出去了。先生鋪上宣紙,連寫幾張。我挑了一幅喜歡的,沒等蓋印,就道謝拿走了。后來,因為沒錢,先生題寫的刊名未能制版,本應印刷刊名的地方就一直空著一大塊白。同學問我,什么時候我們把“太陽風”三個大字放上去?我說等以后吧。結果等到畢業(yè)也沒等來這個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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