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富得像個人樣(1)

替全世界去仰望 作者:林東林


幾個月前讀《紅樓夢》,周汝昌老爺子的校訂批點本,上下兩冊,厚厚如兩塊紅磚,號稱老爺子耗時近60年精心磨練于90高齡之際完成的。想著這書是我從編輯劉文莉那竊來的,想著老爺子仙逝前一年過生日劉文莉還拉著我去給他磕過四個響頭,我便沐浴更衣悉心讀一讀。

讀完我驗證了一點,高鶚果然是狗尾續(xù)貂,續(xù)的還不是貂,而是草。前80回里寫賈家,不會刻意寫富貴,不會硬凸顯奢侈,高鶚老弟的后40回里再寫,什么漢朝的玉、唐朝的銅鏡都出來了,以此寫賈家之富之奢;一部紅樓,曹雪芹寫的是宿命因緣,而高鶚則是為宿命而宿命,為因緣而因緣,在后半部中以怪力亂神、妖魔鬼靈來附會。曹雪芹看了估計會伏地挺尸而起。

由此發(fā)一點如鯁在喉之言,不吐不快,不吐不爽,不吐不足以承當給周老爺子磕的頭。

世間沒有神,人都是以人想象神。癩蛤蟆看天鵝,也是以它的方式想象天鵝。就像我們看比自己闊的人家,總以自己揣度他們,想象人家喝酒吃肉,肯定是左手一只雞右手一只鴨,想吃雞肉吃雞肉、想吃鴨肉吃鴨肉,肯定是左手拿紅糖右手拿白糖,想吃紅糖吃紅糖想吃白糖吃白糖。對超出自我經(jīng)驗的部分,再大膽的想象也不過是對自我經(jīng)驗的修飾和疊加,而想突破則萬難。

我愛喝湯,愛吃肉。豬肉、牛肉、馬肉、羊肉、雞肉、鴨肉都吃,以前還吃湯里的肉,后來吃多了才知道無味,柴,老,干,澀,世上最難吃的飯是鴻門里的宴,世上最難吃的肉是高湯里的肉?,F(xiàn)在明白了,富貴人家只喝湯不吃肉,湯是魚翅燕窩小文火要燉足48小時,再把料一一撈出去瀝干凈,用這湯做面、燒菜、調味、喂豆腐,豆腐要手工磨的老豆腐,用魚翅燕窩湯喂?jié)櫸棺阄雇肝沟綇睦锏酵舛际且粋€味,再把外面一層老豆腐切掉,只吃里面最嫩最柔的一小塊。

這樣的吃法,我想不出來,我爹想不出來,我爺爺估計也想不出來,但我太爺爺會做,祖上闊氣過,有這個技藝。輪到我只能在這里阿Q一下,饞一下自己,也饞一下剛乍富的土豪們。

富可以乍富,攀個關系開個礦、走個私、盤塊地、炒個樓、洗個錢都能富,快速斂財暴富的法子無非就那么幾樣,狠準穩(wěn)就行,然而卻不容易貴,尤其不容易乍貴。三代才出一個貴族,貴氣是養(yǎng)出來的,靠蔭蔽,靠歲月,靠積累,靠沉淀,靠內化。養(yǎng)貴氣,第一代要養(yǎng)身、第二代要養(yǎng)腎、第三代要養(yǎng)神,養(yǎng)身是養(yǎng)口腹之欲、生存之欲,養(yǎng)腎是養(yǎng)飽暖之后的淫欲和隱逸,養(yǎng)神才是養(yǎng)骨子里的淡和散,養(yǎng)洗盡鉛華,養(yǎng)看山還是山看水還是水,養(yǎng)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

所以最難堪的事莫過于窮人乍富,雖然也一擲千金,也車馬豪宅,但褲腿上還沾滿了泥點子、黑皮鞋下還穿著白襪子,一股子嗆人耳目口鼻的土豪味兒,富了卻不知怎么富,想貴卻不知怎么貴。養(yǎng)三五個小蜜、置兩三套別墅那不叫貴,買一輛悍馬路虎勞斯萊斯那不叫貴,收一些方力鈞畢加索張大千齊白石的字畫那也不叫貴,那是花自己的錢買別人的眼。貴是一種生活方式,生活方式是自己的,不是拿來給別人仰望的。在別人看來是風景,在自己用來是庭院,那才叫貴氣。

我最喜歡的演員是焦晃,他演話劇出身,《雍正王朝》里演康熙演得好,《乾隆王朝》里演乾隆演得更好,演完這爺孫倆他就不再演皇帝了,演膩了,也演絕了,連他自己都超越不了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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