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三、阿復與大姐

此生此家 作者:陳亞先


 搬剩下的東西都給了夢熊娘舅,自己什么也沒有帶,只帶走了外 1第 婆的秉性和她的為人,外婆的智慧和勤勞,外婆的善良、忍讓和 l章 堅強。夢熊娘舅用他粗糙的手抹著眼淚,送我們上了船。娘特意 1望 關照他給兒子讀點書,將來到杭州可幫他找個好工作。 l耋 滔滔江水,波濤起伏,小火輪破浪前行,浦陽江兩岸風光和 人問煙火都留在了后面,外婆永久定格在我童年的記憶之中,并 伴隨著我無所成的一生。 三、阿復與大姐父母生有我們姐弟5人。 三妹阿復出生后,祖母重男輕女,大為不悅,常嘮叨道:有 三必有四,這個媳婦不會再生孫男了。27歲守寡,受族人欺 辱,大竹園被騙,以致眼睛哭瞎。娘生三妹坐月子那陣,有天中 午伯有客來吃飯。娘未及上樓,讓鄉(xiāng)下來暫住的睿善哥扶祖母下 樓。不知怎么搞的,睿善哥把祖母扶到樓梯15 ,就放了手。祖母 一腳踩空,從樓上跌到樓下,腦門撞在了石臼上。娘聽到沉重的 撞擊聲,連忙趕到,只見祖母血流如注,昏迷不醒。伯聞聲從前 廳趕來,幸虧他在家,立即送祖母進當?shù)匾患医虝t(yī)院治療。命 門上留下一條三四寸長下陷的疤痕,神志從此不清。 不久,三妹被送到鄉(xiāng)下做養(yǎng)女。5年后,鄉(xiāng)間遭荒,父母才 將其領還白養(yǎng)。1925年仲弟出生,三妹8歲,已能抱仲弟,也敢 獨自在祖母靈堂守靈,同時還一邊織著帶子。未料,這年秋天罹 患天花,不幸殤天。 阿復怎會給鄉(xiāng)下人家做了養(yǎng)女,是后來聽娘說的。在我出生 第三年,娘又懷孕。祖母開始很高興,認為這次一定是男孩。因已生過兩女,第三胎會改。誰知又生下一女。伯并未有所不快, 剝 他終究知道這是不由自主的。 伯為三妹取名“復先”,意即在迪、亞之后,復有一女。祖 母則大失所望,要伯趕陜去討個小老婆,好傳宗接代……伯未聽 I 從。但娘心里一直難過。即使婆母不吵不鬧,也能體會老人的心 情。娘產(chǎn)前產(chǎn)后缺乏營養(yǎng),三天之后就起來料理家務,奶水競一 滴不下。白天弄點米湯將就,到了夜晚,干乳頭塞在毛娃嘴里, I 卻堵不住她的哭鬧。祖母更氣,又說:“白天黑夜吵個不停,弄得 一家人不安,不如送育嬰堂去……” 謄 鄉(xiāng)下來了人。談到這幾年收成不錯,且鄉(xiāng)里通行領養(yǎng)媳婦,問伯是否可以考慮,并由他來物色一家可靠的人家。伯想了想,認為做童養(yǎng)媳不行,寄養(yǎng)不失為一個辦法。既然沒有 條件請奶媽,這樣拖下去,對三代人都不好。伯去問娘,娘 本來就心里不安,只好同意。不久來了一對夫妻,娘理了一包 衣被,說好以后衣裳由自己送去,鞋子請他們辛苦。我們稱他 們毛爹、毛娘,但不知姓什么,住在哪個鄉(xiāng),娘只說他們?yōu)槿酥?厚,也許伯會知道。阿復就這樣在襁褓中離開了家,到鄉(xiāng)下去 了。 娘說是因為沒有給阿復喂奶,第二年又懷孕了。這時祖母 又吵開:“有三必有四,生這么多賠錢貨做什么?”娘起了一t5不想 要這個胎兒。娘個子小體力不足,且小腳,平日里整床的被子洗 不動,也曬不動,通常把四幅拆成單幅,等洗好曬干再縫起來。 因不想要這個胎兒了,被子就整床地洗,籃子物件掛在高處,也 是伸長身子去取;拿換季衣服時,大大的箱子擱在肚子上端上 端下,可偏偏沒有流產(chǎn)。1921年四月初一,娘艱難地生下一個男 孩。祖母喜出望外,說阿香這回生了兒子,趕快請個人來幫坐月 子,要弄湯水給她下奶…… 自家中得子,平添歡欣,一切風調雨順。大弟做了滿月,又做了周歲。娘心里卻苦不堪言。從坐月子開始,前后對比,不時 I第 想起仍寄養(yǎng)在外的阿復。這時伯總勸她,說要為這個男孩想想, l章 I傷 心里難過會影響奶水,對他成長不利。娘無語,只有將眼淚往肚 子里咽。 隧 不知何年何月,浙江一帶遭遇特大水災,所有湖田水秧被 淹,顆粒無收,第二年鄉(xiāng)下發(fā)生了糧荒。伯娘知道后,想讓阿復 回來。托人送了錢之后,沒幾日,毛爹、毛娘果然帶著阿復乘夜 船趕來。船到碼頭天還未亮,到家正是吃早飯的時辰。娘趕緊新 I 燒米飯,讓他們飽餐。伯又到衙門請回一工友陪他們到旗下湖濱 各地玩玩,吃過早晚飯,才送他們上了船。 窩 阿復時已5歲,陌生得怯怯。第一天由金花領著她,在前廳后軒大弄堂口各處看看,夜里由娘帶著睡在她的腳后頭。半 夜醒來,阿復不見毛娘就大哭。娘好言相慰,讓她不要吵醒了弟 弟。她全然不加理會,在床上又蹬又踢,一直吵到天亮。 清晨時,娘給她穿上新衣裳、新鞋,帶一E銀項圈。她下了 樓,又因找不到毛娘,把新衣新鞋銀項圈全脫下,扔在地上,一 邊哭一邊踩。娘趕緊哄著說這是外婆給你的,大姐二姐都還沒有 呢! 她不知外婆是誰,說不要她的東西。娘毫無辦法,不理她, 只好掛下淚水忙做別的事。 阿復就是這么的倔強,一心吵著要毛娘。伯勸娘不要傷心, 說她總是小孩,有了山里人的脾氣,還蠻有骨氣的,情愿回去吃 米糊,也不愿在此吃米飯。于是,伯允她,只要鄉(xiāng)下有人來,就 讓她回去……之后,阿復晚上就跟著金花睡,白天也是和她在一 起,很少到娘跟前去。由于祖母一口氣不改地要“讓她回去”,她 反覺得祖母人好,經(jīng)常到她的房里去催問何時回去。 被他人領養(yǎng)過的女兒,對親生父母的感情一直熱不起來,娘 心里不是滋味。當外婆請人送東西來,家中有了不花錢的雞蛋,我和大姐放學回來,娘給我們每人一個,我看阿復沒有,就分半 魏 l 只給她。娘對我說,你再給她,我就不再給你了。因為阿復不喜 寮 l 歡外婆,可見娘對她生了氣。 搬到佑圣觀巷26號后,阿復仍跟金花一房,在祖母房旁。阿復漸漸開始適應城里的生活,不再吵著要回鄉(xiāng)下去,平時也能帶 著大弟玩耍。只要我放學回來,就跟我在一起玩。所謂玩,無非 是在后軒門坎兒上坐著,“排排坐、吃家家”,或到天井角落里, 看一簇簇像絲絨一樣的青苔,在角落里為它們講自編的小故事。 鍪 外婆棄世后,次年閏四月初三,仲弟出生。娘經(jīng)過難產(chǎn), o 身體虧乏,伯請了一個保姆相幫,同時照顧祖母。不久,祖母也突然離世,家中再次得子的喜悅并沒有維持多久。祖母的靈 柩暫厝在后軒,到處掛滿了挽聯(lián)奠幛,素燭白幃,氣氛肅穆悲 傷。 伯一月后上班,娘帶看仲弟還有家務,靈堂無人看守。我和 大姐上學,即使不上學,某些場景也讓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不敢獨自待 在靈堂里。阿復小我4歲,開FI說自己不怕,守靈的事就落在她 的身上。當然娘有空也去,并教阿復織帶子,說織好了可以給小 弟弟用。紅黃綠白四色紗線為經(jīng),白紗為緯,娘織好的一段很是 好看??棛C時一頭系在供桌腳上,遠近左右隨便,人坐在小椅子 上,另一頭系在自己的腰上。開始阿復一天只能織二三寸,慢慢 織到五六寸,時問坐長了,娘就叫她停下來。有時人手不夠,她 也能坐在小椅子上抱一下小弟弟,成了家里的小幫手。 那天,大門外的柿樹和梧桐樹落葉紛紛,梧桐籽滿地,我們 放學回來后不見金花與阿復來撿,到靈堂里去也看不到她。 這時田舅來了,再三囑咐我們千萬不要到廚房那邊去,又給 我們種牛痘,連吃奶的仲弟也種了。我們不知所以然。又一天上午,田舅把大姐和我從學校里突然叫回,說旦初外公要接娘和我 l第 們去做客。旦初外公是娘的遠房叔叔,在杭州是名醫(yī)。吃了早中飯,田舅的包車夫到了,又雇了一輛黃包車。娘 l鑫 l之 帶著大弟抱上仲弟坐在包車,金花和大姐帶我坐在雇來的車上。 l痛 到哪里去? 旦初外公家并未去,西湖? 湖濱公園? 一點印象都沒 有。只記得家里這陣特別灰暗,屋檐像壓在頭上一樣。上了黃包 車是記得的,其他就只有灰蒙蒙的感覺了,無任何印象?;氐郊?I 還是不知阿復到哪里去了,問金花,她也茫然。 而是很久以后,伯才告訴我們,說阿復得了天花,此病極易 傳染,才沒讓我們去看她。因為無法醫(yī)治,現(xiàn)在人已不在了。這 鷲 時我才知道,就在我們外出的那個下午,伯獨自一人把她送到義葬山去了。義葬山在哪里? 看著伯一臉哀傷的神情,我不敢問,心想大概是在清波門外罷。娘在一旁落淚,自言自語道:在杭州 14年了,阿復死的那天才去的西湖,抖抖心里身外的晦氣……想 不到,阿復這么命短,但愿這一去能投個男胎……記憶中的阿 復,圓圓的臉,五官端正,皮色白凈,比供桌高出半個頭。娘說 阿復從鄉(xiāng)下回來時,哭鬧之下,小臉就像一顆紅山楂。 阿復在家不過3年多時間。在其有限的生命里,由倔強轉為 溫順,由吵鬧漸趨平靜,這種轉變或許是她短暫生命中的不幸。 阿復當時堅決要回鄉(xiāng)下去的,可見依戀養(yǎng)母,有了自己的情感 和愛憎。到了8歲,也有了自己的內心世界??上н@本薄薄的小 書,尚未打開,就永遠地合上了,無法再行捉摸。父母內心有一 種說不出的苦澀。當年寄養(yǎng),究竟是錯還是對,沒有人能給出一 個確切的答案。大人們本來不多的歡樂,被阿復的突然消失,弄 得蕩然無存。其失落與憂傷,也斷掉了我們這些孩子歡笑和快樂 的泉源。 若干年后,我在杭女中上學時,有一次遠足,繞山行進,驀 然發(fā)現(xiàn)路旁立有一塊矮小的界石,上刻“義葬山”三個字,我想起阿復,當時多么想找到她啊! 阿復的死使這個家變得陰沉沉的。 然禍不單行。1931年農(nóng)歷六月十六,一個月明如洗的夜晚, 年僅18歲的大姐競亦病故。兩女先后而去,父母極度悲痛,哀傷 的氣氛籠罩著整個家庭,長達數(shù)年之久。直至1937年日軍在杭州 灣北岸的金山衛(wèi)登陸,隨即入侵浙江,我們姐弟三人,不得不奉 母離開家鄉(xiāng),顛沛流離,其傷逝之痛才有所沖淡。不過,對我來 說,大姐的早逝,更甚于阿復之死,始終壓在我柔弱的心頭,時 窩隱時現(xiàn),像一陣陣縹渺不散的云煙。大姐名迪先 ,字敬仁。生于民國二年 ( 1913 ) 農(nóng)歷十二月 二十七。 病故時,大姐是杭州行素女子中學的高一學生。她品學兼 優(yōu),不論小學中學 (當時學制初中四年,高中兩年,她正上高一 第二學期 )都是老師的得意門生,也是班長。“五四”以后,女子 上學已是很平常的事。行素女中校風以古樸嚴格而著稱,比如除 周末以外,住宿生不準外出或回家,外地學生若要到當?shù)赜H戚家 過周末,須由家長申請,經(jīng)學校批準。星期 El晚自修,由舍監(jiān)點 名,無故缺席,就要受到處分。到了冬天,在街上若看到穿玫瑰 紅旗袍包衫的學生,就知是弘道女中的;若看到穿白點灰雪花呢 包衫的,一定是行素女中的學生。當年許多家長除信教洋派的, 都愿意把女兒送到管教嚴格的行素上學,如同我父親那樣。 行素女中校長費先生是一位婚后獨居的教育家。校舍就是 她的宅第,一所四合院,前面大廳,用作禮堂兼飯廳。高高的圍 墻上爬滿了金銀花。二門后面是一座樓房,左右8問廂房,正面7 問,樓上樓下一共30間,天井鋪的是大塊平整的青石板,石板縫 嚴密,很難長出一枝半棵野草閑花。天井四角放置四只大缸,南邊左右兩只是荷花缸,北邊麗只是裝天落水的,給校長泡茶用。費先生穿著半高跟皮鞋在鬧樓上走一圈,樓上樓下頓時鴉雀無 l奉 聲。她有一個未婚的中年干女兒,余先生,是附小的主任,中學 l痛 的舍監(jiān)。若有什么事,總是依在左邊廂房樓上門口的欄桿上,叫 人或喊話。聽到叫“陳迪先上來”,開始我有點擔心,怕大姐受 訓。幾次以后,才知道是有什么事囑咐大姐。 有一次,大姐去了回來,一個個教室去打招呼:費先生今晚 有宴會,夜自修大家要保持秩序……但費先生和余先生一走,忽 然歡聲四起;夜自修開始,有的教室仍靜不下來,一些同學把校 鬻 服脫下,穿上各色旗袍和半高跟鞋子,臉上搽上脂粉;甚至還有 人燒爐子燙頭發(fā),燒東西吃。我聽大姐連聲嘆息:“還說行素校風好,讀書又不是為了費先生,她一出門,連自修都不想上了!”那 天晚上,只有大姐的班上保持平時一樣的安靜。 大姐在校也不是沒有受過責備。那時我在附小。小學沒有住 宿設施,為照顧我們外地學生,學校把樓梯里的半問房讓給我和 大姐睡。每天早上我在天井荷花缸邊等余先生,跟她去上學,下 午跟她回來。余先生瘦小個子,架一副光度不深的近視眼鏡,臉 上從未露過一個笑容,我總是小心翼翼地跟她來去。有時大姐看 到余先生回來,趕忙接過她腋下夾著的厚厚一疊作業(yè)本,幫她送 上樓。余先生偶爾會說一兩句話“你妹妹不錯,功課好”、“你妹 妹像你,懂事”之類的話。 到了星期六下午,阿田娘舅家總派包車 (田舅出診坐的人力 車,車夫長期請在家里 )來接我們過星期,次日下午再送我們返 校。每次,旦初外婆 (娘的堂嬸 ) 或田舅母總讓車夫買一些點心 給我們帶回。有一次買的是一包長生果 (帶殼花生 ) ,夜自修后 回房,大姐讓我吃幾顆,發(fā)出格格的聲音。這時聽到上樓的皮鞋、囊刻 鍪 1 聲,隨即費先生呵斥:“陳迪先,你房里有老鼠嗎? 你妹妹牙不 貔 l 好,睡之前還讓她吃東西? ” 家 l 還有一次,伯因事從上海來杭州順便看望我們,帶給我 們一些早上吃的小菜,什么云南大頭菜、腌胡蘿 b ,是我們從 未吃過的,還有兩個水果罐頭。那天放學回來,我照例在大姐 I 教室后面的空位上做功課。一位同學拿了一個吃得差不多的罐 頭,里面插了一雙筷子,對我說:“你爸爸來過了,這是他送給 我們大家吃的,這點留給你。”我放在一邊,準備做完功課后慢 慢品嘗。不料余先生從教室門旁走過,被她看到:“陳迪先,怎 鬻么搞的? 把吃的東西拿到教室來了,還不拿出去!”大姐一聲不響,馬上把罐頭送到廚房。除此之外,大姐沒受過任何批評。 大姐聰明能干,性情豁達。小學以前一直在謝家外婆處做 伴。6歲時,外婆就教她用十字線繡枕套,7歲回杭州上小學。10 歲時,家里給她買了一磅大紅毛線,她放學回家,做完功課,就 對著鬧鐘打圍巾。邊打邊看時間,娘開玩笑說她是與鬧鐘比賽在 打毛線。那時通行長長的一條,披在身上,全是她自己打成的。 她還替父親打過一條圍巾。 往后再大一點,只要娘坐下來,她總和娘在一起做鞋子, 縫衣服,打毛線,我卻從來沒有做過什么,只知自己玩。娘說大 姐額角高,天庭飽滿,挺鼻梁,薄嘴唇,臉皮白凈。有一次我生 病在家,到新屋走廊裁縫桌前呆著,聽兩位師傅議論: “ 姐妹兩 個,誰好看?”“姐姐是一朵玫瑰花,妹妹是一顆醬銹釘子頭,又 黃又小……”我的脾氣確實不如大姐好。 一次,伯帶大姐和我外出吃喜酒。行前關照:四方桌面向門 口的是上座,你們要懂得謙讓。人席時,主人要我們坐在右首第 一桌朝門的座位上,我們閃到背門一邊,主人不允,讓我們坐在 右首一邊。尚未上菜,伯由主人陪著從客房過來看,見我們坐在 邊上,開口說:“你們兩個小人,坐在首席位上,太不懂禮貌了,要知道桌子的拼縫如果與堂屋垂直,右邊就是首位,你們小人不 I笙 該坐的。”我們連忙起身,站在了一邊。但此時誰肯與我們調換 1章 l傷 位子呢? 主人還是要我們坐在原來的座位上。等到一道道酒菜上 l逝 來,我心中不悅,只裝裝樣子,空舉杯筷,大姐幾次催我:“吃 I嘉 呀! 說過就知道了,下次就不會再坐錯了……”回到家,大姐 把這事講給娘聽。娘沒說什么,我則不然,滿腹不悅獨自上樓去 了。小時候,娘叫我“陰司鬼”,意思是聽了一句什么埋怨的話, 老半天不高興。 據(jù)說我小時候十分古怪,怕棉花,怕鵝毛扇上的絨毛,怕 鷲 大廳帽筒中插著的雞毛撣帚,甚至不愿讓人抱我到畫幾上端坐 的九座羅漢旁,它們雙目圓睜,齜牙咧嘴,面目猙獰,使我望而生畏。 喂飯的時候,常常一i5不在焉,除非隔壁鄰居的保姆抱來 他家比我大的男孩,你一口,我一口,才能喂得又快又高興。 那男孩話多,有次他說,他們家里有許多許多五色水兒,一篷 一篷的。娘就問:既然是水,就應該用杯子呀、碗呀或盆子來 裝,怎會是一篷一篷的呢? 你下次來時帶來讓我們看看吧! 男 孩就不做聲了。 等我會走時,站在大廳去后軒的過道上,面向東邊,抬頭就 看到花園假山背后照墻上有一排圓孔,我覺得像一張張臉,圓孔 就是左右兩只眼睛,太陽穿過屋脊瓦縫射進來的光,從圓孔里射 出,就像一道道逼人的目光。樓梯過道是用木板封起來的,我同 樣怕板縫里射進來的光線,覺得那么逼人,總感到這個過道這么 長,這么走不到頭 ! 剛從杭州回到店I-I時,住在老屋里。春節(jié)到時,父親回家 過年。夜里與娘合計家事,以為小人都睡著了,但我卻醒著。聽 到父親對娘說,照目前的經(jīng)濟能力,無力送女孩子上學。但一定黲1 .磐I 要送阿大 (指大姐 )上學,學一個專業(yè),將來好幫著培養(yǎng)兩個弟 撼。l 弟。至于阿二 (指我),讀完小學,找一個殷實的人家嫁出去算 。,參J 了。我聽了不敢作聲,內心覺得父親平H 里常說我重義懂事,口 I ILl聲聲喜歡我,原來不過是說說而已。嫁人是什么意思,當時對 我來說并不明白,但認為是父母不要我的一個信號,比當年把三 妹送人收養(yǎng)更甚。 I 自此以后,只要娘說我一言半語,就會傷心,在角落里暗自 擦淚。次數(shù)多了,娘就說我:“什么事情? 一句話都說不得,動 謄不動就哭,怎么養(yǎng)成這種陰司鬼的脾氣?”娘越說我越傷心,又從未說出一中的害怕與擔憂。直至有一家財主真的托人來提親, o 我才對娘說出,不愿意嫁人,要和大姐一樣讀書。大姐病故后,我才頂了大姐的位置,得以外出上中學。父親雖未對我明確交代 上學的任務,如將來可以協(xié)助兩個弟弟,但在我的頭腦里卻一直 是很明確的。即使后來家中經(jīng)濟狀況逐漸好轉,這種潛意識也始 終未消。 多年以后,直至大弟成家,我才和小弟在“雙十節(jié)”同一天 結婚。 上學之前,伯把自己從小沒有父親、借債讀書的往事講給我 們聽,使我們從小知道要認真讀書,不可與別人比吃穿。那時, 下雨天我們沒有雨鞋,穿著娘用桐油油過的舊布鞋,一路到了學 校,再換上帶去的干鞋;下學返家再穿上仍是濕透透的桐油鞋。 上學要經(jīng)過萬安橋,百多級石階,我躲在大姐的傘下,低頭跟著 她。每踏上一級石階,就能看到雨水從我們的鞋幫往外涌。大姐 知道我走不動,每到萬安橋上,就讓我靠在石欄桿上歇一會兒, 看看橋下的景色。 運河上有水上人家來來往往的貨船,有從蘇北運來的滿船 紅蘿 卜。這種蘿 卜質嫩水多,沒有辣味,橘子形狀,皮薄而不脆,從頭剝到尾,一線到頭不斷。賣者把五六個蘿 卜的尾巴打成 I蠆 結,一串串沿街叫賣。運河兩岸,由于河道淤塞,河灘上成群的 l 早 大小孩子,披著破衣爛衫,或者麻袋片,背著籮筐或破口袋,把 I鏨 拾到的垃圾往里面扔。有一次大雪之后,運河兩岸白雪皚皚,我 I蠢 做了四句歪詩,大意是:但愿白雪是棉花,但愿白雪是米粉,大 I 小袋筐盡管裝,回家有被又有糧。老師知道后,把它貼在教室的 墻上。大姐心里很歡喜,一路上說了不少鼓勵的話。到家又對娘 說:不要看她人小,心思好…… 1927年,伯在湖興縣政府任第一科科長時患盲腸炎,住院開 螢 刀,娘帶了兩歲的仲弟去湖興醫(yī)院護理。家中正在蓋新屋,尚未 o 收工,不僅要供伙食,還有其他瑣細。娘讓大姐從杭州學校趕回 o 照應。敏弟正在讀小學。娘離家五十多天,家中的一切全靠大姐 一人,那時她才14歲。鄉(xiāng)鄰都稱贊大姐能干。 老家新屋造好,大姐經(jīng)常抱著仲弟,穿過長長的葡萄棚,到 大門口和后畈門整齊的蛋石地上散步。大姐讓我把學過的歌唱給 她昕,從《可憐的秋香》《月明之夜》《葡萄仙子》到《畢業(yè)歌》 等。一年寒假,真君廟來了紹興大班,掛頭牌的叫吳昌盛。我和 大姐去看。次日早上,我在廚房里唱了兩句。吃過早飯,大姐把 我叫到前庭,說我剛才唱得很像昨夜吳昌盛的腔調,叫我再試 試;我試了一遍又一遍,從兩句唱到七八句,當然是胡亂唱的。 大姐叫我再去看、再去學,當時家里有一本《戲考》,我找到《趙 匡胤千里送京娘》這個唱段,就很容易學了。由于大姐的鼓勵, 我一人時養(yǎng)成了瞎唱的習慣。 伯回鄉(xiāng),來許多客人,每次聽到我在哼唱,便趕來阻止, 說:女孩子家不時不節(jié),嘴里長腔短調的像個什么樣子? 以后不 許再唱了……直至大姐死后,伯帶我和仲弟到趙太先生家,他們 在書房里探討大姐何以退了燒而又突然死亡的究竟。我懷念起大。穩(wěn) |^ 鍪 l 姐,不禁在天井里唱起:“云兒飄飄,星兒搖搖……”那次伯真的 ,黲l 很生氣,責備我:“大姐才死不久,你還有心思唱? ” *象√ 從此,我改掉了這個習慣。 I 193 1年端午節(jié),我跟大姐到旦初外婆家過節(jié),還帶了綠豆 糕回校給外地的同學吃。這天大姐突然發(fā)高燒,三天不退。余先 生請校醫(yī)開了阿司匹林,也不見效。余先生讓她回親戚家。大姐 病了,由田舅開中藥。我星期六回去,兩次都不見好轉。我心神 不寧地在大姐身旁做完功課,大姐叫我出去玩,獨自昏睡。第三 謄個周末回去,大姐對我說,她要回家去了。原來是田舅給伯寫的信,日子就定在第二天。我當時聽了很奇怪,鄉(xiāng)里人有病,總是千方百計往城里求醫(yī),我們在城里,怎么反而到鄉(xiāng)下去? 大姐說我不懂事,病了這么久,怎能老麻煩旦初外婆和田舅家 呢? 她再三叮囑我要好好讀書,和她在時一樣,放了暑假就回家。 我蹲在她的床前,姐妹倆哭了很久。接著,大姐說讓旦初外婆家看 到不好,讓我擦了淚出去玩。次Et一大早伯雄哥就來了,一頂轎子 停在大廳里,大姐淚流滿面向外婆、田舅家道謝,回頭再叮囑我, 我是看她掛著兩行眼淚跨進轎子里去的! 事后才知道,那天伯雄哥因為店 (藥房 )里走不開,只把大 姐送到船上就折回了。從杭州到店口,唯一的一條小火輪,早上 9點開,下午4點到金浦橋。這個碼頭離店El十里之遙,娘派轎子 在那里接她。 經(jīng)過一天的折騰,到了家,大姐對娘只說了一句:“有許多 話,像納鞋底一樣想對娘說……”以后就落入高燒昏迷中,什么 人也不認識了。大姐米不沾唇,大便不通,與我前一年得的病一 樣——傷寒癥。 當時我發(fā)燒49天,是鄉(xiāng)里中醫(yī)云良先生看好的。伯和娘以為 我能好,大姐也就能好。娘衣不解帶,日夜守護,一個多月才退燒,大便也下了。娘和醫(yī)生都高興得不得了,以為是得救了。 醫(yī) 那天 (陰歷六月十六 )早上,大姐慘白的臉上露著些許笑 l萃 容,要娘給她梳梳頭,說“不然人家會叫我蓬頭鬼了”。娘打了雞 蛋清,加了少許糖,喂她吃,我在一旁用扇子為她趕蒼蠅蚊子。 l| 正值農(nóng)忙,家中割稻,挑回來的稻子正曬在廚房門外的場地上。 下午,娘覺得大姐既已退燒,便抽身到曬場去照應。大約4點多 鐘,大姐說要娘來,我讓大弟去叫過兩次,娘忙得走不開,還怪 I 我們沒耐心陪大姐。太陽下山,娘回來后見大姐神色不對,也不 說話,一下子不知所措,隨即做了些迷信動作,大姐忽然兩眼上 翻,一口氣堵住,呼吸急促……等大弟請來鄉(xiāng)醫(yī)云良哥,已只見 鷲 出氣,不見進氣。驚慌之下,云良哥自己也折了腰,結果還是束 0 手無策。夜間10時許,大姐完全停止了呼吸,胸121至天亮仍有余 溫。娘痛不欲生,昏死過去幾次…… 大姐去世后,沒有正式人土落葬,在觀山上祖父墓側浮厝, 即用磚砌一個小廓,準備將來同父母合葬一墓。伯從上海請假趕 回,撞進弄堂門,直奔堂前,一邊嗚咽,一邊喊著大姐的名字, 痛心疾首,已是人去床空! 伯心有不甘,帶著大姐的病歷和處方直奔杭州一位名醫(yī)那里 征詢死因,結果是傷寒轉肺炎,以致身亡。伯當夜流著淚為大姐 寫了一篇《迪)Lfl,傳》,后附大姐用毛筆書寫的幾篇得獎作文和大 字,訂成一本,題名為《迪兒遺墨》,首頁是大姐生前唯一的一張 照片。 娘后來為之配了鏡框,掛在客房的墻上,下放一張桌子,家 中凡有好吃的東西,不論生熟,都要盛些放到桌子上,同時121中 念叨“阿大來吃”、“小囡來吃”,讓人聽了無不傷心和落淚…… 1937年全家人倉促離鄉(xiāng),逃往上海,大姐的遺物未能隨身 攜帶,1939Ir(-與新屋一并被日軍的大火燒毀! 在流亡途中,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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