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戰(zhàn)爭無可避免會勾起各式各樣的情緒及感懷,有時是浪漫情史,其徒勞無功宛如詩篇,只能寄之以憂思。在我記憶中,有一幕發(fā)生在密支那小機場的情景。在跑道旁不遠有一灘水,水中有一個瓶子載浮載沉,只有傾斜的瓶口浮在水面上,雨打在水灘時,瓶子隨著起伏。水灘逐漸擴大到一旁的濕草地上,一旁是張軍用毛毯,埋在泥堆中。在后方,是一整班的美國步兵,他們綠色的軍服全都濕透,看起來像黑色,黏在身上。附近沒有任何遮蔽之處,傾盆大雨無情地下著。這些士兵肩荷卡賓槍,顯然在等候出發(fā)的命令,全都站著不動,不發(fā)一語。我能說什么呢?要我說他們英氣勃勃地站著,堅忍不拔,昂然挺立,決心承擔戰(zhàn)爭的重任,忍受惡劣天氣的折磨?我再仔細觀察,他們的眼圈和無動于衷的表情都讓我別有所感。美國人樂天活潑的典型特質哪里去了?下雨會讓他們想到家鄉(xiāng)嗎?想到九千英里之外的家鄉(xiāng)?在家鄉(xiāng),如果碰到這樣的大雨,他們一定會用報紙蓋住頭,開始奔跑,大步跳過水灘,大叫大笑。現(xiàn)在,不就是同樣的一整班人馬氣餒沮喪,不知所措,無法面對戰(zhàn)爭的悲慘與不確定?難道他們不是感官麻木、才智枯竭、無精打采嗎?
無論如何,在我投到《大公報》的文章中,我必須強調光明面。在中國的文化傳統(tǒng)中,不可以當面講朋友的壞話。再說,描寫我們仍然敬重的盟友已對戰(zhàn)爭感到厭倦,這樣的文章會被退稿。畢竟,戰(zhàn)爭事關權謀。為了凝聚意志力,必須先從假象開始。不過我心中自有定見。
在孟拱河谷的第二天,我在橋下看到一具日兵的尸體。他的右手似乎握緊喉嚨,以倒栽蔥的姿態(tài)俯臥在河里。他的雙腳張開,頭浸在水里。我趕上距離不過兩百碼的前線部隊時,連長邱上尉告訴我,死者官拜上尉,一個小時前被我們巡邏兵開槍射死,邱上尉拿走了死者的手槍,他給我看死者的軍徽為證。死者身旁還有一張地圖及一本英日字典,兩件物品都濕了,被邱上尉放在矮樹叢上晾干。
毋需多久,我就發(fā)現(xiàn)死者和我有許多共通點,屬于同樣的年齡層,有類似的教育背景。在死前一天,他還努力溫習他的英文!誰敢說他不是大學學生,脫下黑色的學生裝,換上卡其軍裝?想想看,要養(yǎng)大及教育他得花多少心力,接受軍事訓練得花多長時間,然后他在長崎或神戶上船,經(jīng)過香港、新加坡、仰光,長途跋涉的最后一程還要換搭火車、汽車、行軍,最后到達在他地圖上標示著拉班的這個地方,也就是已經(jīng)燒毀的卡吉(Kachin)村,千里迢迢赴死,喉嚨中彈,以殘余的本能企圖用手護住喉嚨。種種事由之所以發(fā)生,是由于他出生在黃海的另一邊。否則他將和我們在一起,穿我們的制服,吃我們配給的食物,在孟拱河谷這個清爽的4月清晨,蝴蝶翩翩飛舞,蚱蜢四處跳躍,空氣中彌漫著野花的香味。而這名上尉的雙語字典被放在矮樹叢上,兀自滴著水。
日軍投降當天,鄭將軍和我人在昆明。重慶之旅令我們非常失望,蔣介石曾一再保證,鄭在駐印軍的努力會得到肯定。我們因此以為,一旦遠征軍回到中國,鄭將軍可以獲得實質的指揮地位。我們在重慶一再等著他的下個任務。最后命令發(fā)布,鄭將軍再度擔任副手。更糟的是,他是第三方面軍軍長湯恩伯下的副司令長官。湯將軍并非出身黃埔,但他的第一副手張將軍是,而且還是第一期生,和鄭將軍一樣。張將軍和湯將軍搭檔,已有很長的一段日子,可以追溯到湯將軍帶領十三軍的時期。也因此,他們根本不需要鄭洞國。副司令長官是個多余的職務,沒有明確規(guī)定的職責。除非司令官指派他執(zhí)行不痛不癢的雜務,否則他的急于效勞不會被欣賞,反倒引起猜疑。忠于湯將軍的將領可能以為,有個外人打算攻進內部。事實上,我們在第三方面軍時,或多或少被總司令部人員視為湯將軍的賓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