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死亡之中》,這是布洛克的馬修·斯卡德系列在臺灣出版的第十本書,距第一本的《八百萬種死法》約十個月時間,這是個蠻特別的斯卡德十月之旅,發(fā)生了些有意思的事。
粗糙地說,這是一組老得已形容難識的老類型小說和一個新生猶在嬰兒期的新閱讀社會的有趣撞擊。
更有趣的是,在這個斯卡德十月之旅中,這組小說并未馬上招徠這個社會為數(shù)不多的偵探小說迷(相反的,他們不大知道該拿它們如何是好,很困惑于“不像”他們預期中的推理小說),反倒嚴重驚動一批奇奇怪怪的讀者——我所說的“嚴重驚動”,從時間來說,是立即、馬上、一見如故,像久違的愛情;從強度來看,這些人熱愛斯卡德小說的程度,會讓他們丟開身份、性格(害羞、高傲或疏離)和平日的行事習慣,彼此爭相走告、寫信或寫傳真到出版社致意或探詢(比方說,布洛克的其他系列是否會出版·或《酒店關門之后》中那首歌《最后的召喚》在哪里買得到·),他們甚至于禮貌地抱怨,一個月出版一到兩本的速度實在是太慢了。
于是,斯卡德小說和臺灣閱讀社會暫時的關系是: 在總體銷售量并不大的外表下,流竄著一批熱切的讀者,這個圖像讓人想到什么·我覺得很像我們腳下這顆已達五十億(以上)高齡的藍色小行星: 在堅厚冷凝的地殼之下躲藏著熾烈流動的心。
這批扮演地底巖漿的讀者,之所以讓我個人覺得很奇怪,理由在于: 他們先是包含當前一群最優(yōu)秀的創(chuàng)作者如朱天心、朱天文、鐘阿城等人;再來,這些人幾乎絕少是三十歲以下的年輕有為族群,而是舉步蹣跚走向滄桑的中年之人;然后,如果我的私人小統(tǒng)計沒錯的話,這批人原來并沒有閱讀偵探類型小說的習慣,其中甚至不乏不喜歡、乃至不屑于類型小說“固定”趣味的人。吸引他們的是“別的”——其中身兼創(chuàng)作者、中年和非類型小說讀者的作家朱天心,還公然宣稱(在誠品書店的對談會上),別把斯卡德小說納入類型小說的范疇,以為那是對斯卡德小說不可忍受的貶抑;朱天心還不惜引用本雅明著名的“拾荒者”論述和薩義德的“知識分子”論述來詮釋斯卡德小說,言下,認為這組小說的正確位置,根本就應該擺入馬爾克斯、格林、卡波特、納博科夫這些了不起的作家群中。
好吧!一流的正統(tǒng)小說家如此鄭重推介一名類型小說家,到不顧身份、不惜信譽受損的地步;一些早已棄絕偶像崇拜、學會尊重個人選擇的中年人主動向出版社“表態(tài)”,完全違背自己日常行事習慣,這當然都是很奇怪的。
他們究竟看到了什么,令他們如此“失常”?
不做夢的人和狗不準進入
首先,我相信,類型小說通常并不能真正地“觸動”這些人,事實上,類型小說本來也不打算要我們以性命相待——當然,某些讀者,尤其是愈年輕的讀者,容易自我激動,雖屬誤會,但對類型小說而言是“受歡迎的誤會”。我們可以說,人的年歲增長,其實也是某種除魅的過程,我們生命中的夢幻成分,逐步被現(xiàn)實成分所粉碎所替代,夢與皺紋的數(shù)量成反比。
類型小說的閱讀方式和氛圍,通常被描述為床上、爐火邊和安樂椅,這是休息的所在,而不是搏命的戰(zhàn)場,我們好整以暇地欣賞類型小說的種種有趣的“胡說八道”,得到的回報是“舒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