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兩點多鐘,果戈理叫醒自己的仆人謝苗,吩咐他生著爐子。等火著旺了,果戈理吩咐謝苗把早上交給過亞·彼·托爾斯泰伯爵的那捆紙扔進火里。謝苗后來回憶說,他仿佛給老爺下過跪,央求他別這樣做,但他就是不聽。一捆紙扔進火里,但怎么也燒不著,只燒焦了幾個角,果戈理便用火鉤子把紙捆掏出來,把筆記本一個個分開,然后又一本接著一本地扔進爐子里。
當所有的筆記本都快燒完的時候,他安靜了下來,在椅子上坐了半天,然后哭了,吩咐謝苗把伯爵請來。伯爵進來后,他指著快要燒完的筆記本傷心地說:“您瞧我干了件什么事!原想燒掉早就打算燒掉的東西,可是把所有的手稿都燒掉了!魔鬼真夠厲害的——他竟讓我干出了這樣的事!而我在那里面能說清很多道理。這是我著作的皇冠。人們從那里面將會明白我在先前的作品中尚未說清的一切!”
我們站在壁爐前良久不動,想象著壁爐里的火焰是怎樣燒焦了一代文豪的心靈。和我一同參觀的朋友對果戈理的生平很有研究。
他告訴我,在焚稿之前,果戈理曾向伯爵立過遺囑,讓伯爵把他所有的作品都拿走,一旦他死后就交給菲拉列特總主教。遺囑上寫道:“讓他去裁決吧。凡是他認為不需要的,就無情地劃掉。”現(xiàn)在,在筆記本燒成灰燼的可怕的一剎那,果戈理卻說出了另一種想法:“我本想把筆記本送給每個朋友一本作紀念:他們愛拿它怎么辦就怎么辦好了?,F(xiàn)在一切都完了?!?/p>
伯爵想使他擺脫陰暗的死亡的念頭,裝出無動于衷的樣子說道:“這是個好兆頭——先前您燒毀過的后來又都寫出來了,并且寫得更好。這就是說現(xiàn)在離死還遠著呢。”果戈理聽了這些話仿佛寬慰了些,伯爵又接著說:“您不是都能回想起來嗎?”“是呀,”果戈理把一只手放在額頭上,回答,“我能,我能。還都在我腦子里呢?!边@之后他平靜了一些,不再哭了。
伯爵的話并非無的放矢或虛情假意。事實上,果戈理從少年時代起曾經(jīng)不止一次燒毀自己的文稿,也不止一次重新撰寫被自己燒毀的文稿,并且重新創(chuàng)作的作品并不是單純的記憶再現(xiàn),而是比原來的更好。據(jù)此不妨可以這樣推測,這一次燒稿在果戈理本人看來并不是最后的瘋狂,而只是又一次涅槃重生的序曲。魏列薩耶夫在
《果戈理是怎樣寫作的》中曾引用了果戈理在燒掉書稿之后寫的一段文字:“我之所以燒毀《死魂靈》第二卷,是因為需要這樣做?!凰镭M能復(fù)生’,使徒這樣說。為了復(fù)生,需要先死。燒毀慘淡經(jīng)營五年之久的勞作并非一件輕而易舉的事,因為其中的每一行字都是
經(jīng)過靈魂的震蕩才得來的,因為其中包含著許多構(gòu)成我美妙的念頭、占據(jù)我整個靈魂的篇章。但一切都燒毀了,而在那一剎那,當我看到眼前的死亡時,我非常想在身后留下哪怕一點關(guān)于自己的良好的回憶……當火焰剛剛吞噬了我的書的最后幾頁的時候,它的內(nèi)容便突然以凈化和光明的形式重現(xiàn)出來,就像從篝火中飛出的不死鳥,于是我猛地看到,我先前認為已經(jīng)完整與和諧的東西竟是多么雜亂無章?。 ?/p>
要知道,果戈理生前對《死魂靈》第二卷寄予厚望,他曾這樣寫道:“我的著作《死魂靈》應(yīng)包括俄國人天性中一切強有力的東西。這部著作只出版了一部分,這一部分嘲笑了一切不符合我國偉大本性的,有損于它尊嚴的東西。將在《死魂靈》其余部分中出現(xiàn)的已
經(jīng)不是性格猥瑣、庸俗古怪的俄國人,而是性格深沉、內(nèi)心豐富、蘊蓄著內(nèi)在力量的俄國人。如果上帝能幫我像靈魂渴望那樣把一切都創(chuàng)作出來的話,我對祖國的效勞也許便不會比其他部門的那些高尚而誠實的人少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