謫守岳陽的張說,開始了擴改魯肅閱軍樓的宏大工程。先名舊樓為“南樓”,后正式定名為岳陽樓,整日里與一群文人雅士們在樓上飲酒作詩,賞湖觀景。實在無法想象,一個被貶謫的朝廷命官,一個失敗的男人,在洞庭湖上,面對被雨打風吹近五個世紀的一座殘樓,面對被驚濤駭浪濯洗拍打了快五百年的一座老樓,修葺整改岳陽樓如鳳凰涅磐重生之時,不以沉郁為底色和檁木加入打磨、構架,難道會為那道道飛檐、盔頂和廊柱,抹上層層浮光?
“昔聞洞庭水,今上岳陽樓”。湖與樓的相得益彰,如老友故舊,端坐于云譎波詭的中國歷史長河中經年交談,以心換心。浩蕩的氣勢與悠久的內涵,使岳陽樓成為唐以后詩人墨客的心靈棲息地,孟浩然、李白、杜甫、白居易、劉禹錫……或貶謫、或流亡、或失意、或落魄,心懷沉郁之氣,飽嘗家國悲憤,于此登樓,于此吟詩,于此作賦。至盛唐中業(yè),岳陽樓已然成了傳統(tǒng)文化里的特殊符號、意蘊和象征,借以抒發(fā)憂國濟世的感念、理想。
如此說來,我們的文化、歷史、包括傳統(tǒng),似乎是因貶官們的創(chuàng)造才得以繼承。其實也不難理解,貶官失寵,跌宕,孤苦、孤單,以至孤獨,恰巧掰開了文化、歷史和傳統(tǒng)的內核;貶官在外,鶴野云閑,親近自然,寄情山水。于是,文寫了,詞賦了,且性情感喟大多真摯。人因文立,文因人誦。歷史有了,文化有了,傳統(tǒng)也就立起來了。北宋慶歷四年春,同是貶官的騰子京,在岳陽樓也是走此老路。謫貶到洞庭湖邊的第二年,便集資重修,并“刻唐賢今人詩賦于其上”。大約騰氏覺得自己被貶得不夠遠,也不夠狠,或許自知才華有限,便想起另一位貶友,遠千里外的鄧州地方官范仲淹。
終生未登岳陽樓的范知洲,僅憑騰氏遙寄書畫一副,想象,還是想象,就借樓寫湖,憑湖抒懷,當然,也只如此經歷過從極樂到極憂的貶官,才有了比從未上位的平民和從未下位的權貴更加深刻的憂樂體味,而留下了千古流傳的樓記:“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從此,世間就有了從未有過洞庭水映岳陽樓的勝景。中國文化的吊詭和奇妙,于〈〈岳陽樓記〉〉里展示得淋漓盡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