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一個更鮮明的“脫俗”例子,冰之和劍虹“買三元五角一張的包廂票”,“坐在最好的座位上”,“坐在那左右前后都是花團錦簇、珠光寶氣、油頭粉面的時髦太太、姨太太們中間”,“穿著陰丹士林布的罩衫”,“滿不在乎地”欣賞正處盛年的梅蘭芳演出的《洛神》、《游園驚夢》和《霸王別姬》。
施蟄存在50多年后不僅寫了《丁玲的“傲氣”》,而且兩次作詩懷念上海大學的情景。1979年6月聽到丁玲復出消息,他寫了《懷丁玲詩四首》,其中一首為:“滔滔不竭瞿秋白,訥訥難言田壽昌。六月青云同侍講,當時背影未曾忘?!鄙险n時后排的男生坐好,女生才低著頭魚貫而入坐在前排,男同學只能望其項背。田壽昌即田漢,丁玲在《我所認識的瞿秋白同志》里也說過:“田漢是講西洋詩的,講惠特曼、渥茲華斯,他可能是一個戲劇家,但講課卻不太內(nèi)行?!?989年施蟄存又在《浮生雜詠》組詩第36節(jié)寫道:“冰之落落難諧俗,骨重神寒志不降。晚歲自知多傲氣,故人猶幸許同窗?!痹姾蟾轿姆Q:“丁玲晚年為文自敘,謂平生有傲氣。此言不虛。在上海大學時,亦可見其落落寡合,不假言笑?!倍×?982年將新作寄贈施蟄存,扉頁上寫著“施蟄存同學指正”。
冬天來了,秋白和劍虹悄悄墮入情網(wǎng),但誰都不肯先開口。冰之注意到劍虹的變化,卻不知她內(nèi)心的秘密,而她們之間本來沒有秘密,冰之為此不快。一天,她發(fā)現(xiàn)了劍虹藏在墊被底下的情詩,懂得了劍虹的心思和苦惱,便跑去拿給秋白。秋白異常欣喜激動。
1924年1月初,秋白和劍虹結婚了。寒假里學校搬到慕爾鳴路,他們也換到學校附近的一幢房子,秋白一家、他的弟弟云白、施存統(tǒng)家以及冰之都住在一起。冰之每月按學校的標準,交給當家的瞿云白10元膳宿費。秋白和劍虹寫了一本又一本情詩,愛情帶給秋白動力與激情,“他西裝筆挺,一身整潔,精神抖擻”,白天在外忙了一整天,夜間還能翻譯一萬字文稿,稿紙上“一行行端端正正、秀秀氣氣的字,幾乎連一個字都沒有改動”。秋白和劍虹深怕冷落了冰之,常到她的小屋來坐坐,并把云白送他們的一只取暖煤油爐拿給她用。冰之雖然也隨著他們吹吹簫,唱幾句昆曲,“心田卻不能不離開他們的甜蜜的生活而感到寂寞”,她對他們的生活狀態(tài)有點意見,“他和王劍虹都鉆到舊詩里去,一天到晚圈圈點點,寫舊詩酬答,我認為這樣不好”。她成就了劍虹的婚姻,卻一點點失去了劍虹,她們無形地疏遠著,有一點兒貌合神離,劍虹只屬于秋白了。在《韋護》中,韋護(瞿秋白)歉疚地對珊珊(冰之)說過一句:“我怕你不高興我搶走了你的朋友?!?/p>
1980年初,丁玲寫出一生中最精彩的懷人之作《我所認識的瞿秋白同志》,并加了一個副標題“回憶與隨想”,對50多年前的情景歷歷在目。76歲的老太太,以19歲少女的情愫與敏感,細細回味著當年三人之間那種難以言清的微妙關系,1924年上海的慕爾鳴路永遠銘刻在她心上,一輩子都忘不了。此后丁玲再無那樣精彩的文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