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jù)野史記載,中亞古國花剌子模有一古怪的風俗,凡是給君王帶來好消息的信使,就會得到提升;給君王帶來壞消息 的人,則會被送去喂老虎。于是將帥出征在外,凡麾下將士有 功,就派他們給君王送好消息,以使他們得到提升;有罪,則 派去送壞消息,順便給國王的老虎送去食物。花剌子模是否真 有這種風俗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個故事所具有的說明意義, 對它可以舉一反三。敏銳的讀者馬上就能發(fā)現(xiàn),花剌子模的君 王有一種近似天真的品性,以為獎勵帶來好消息的人,就能鼓 勵好消息的到來,處死帶來壞消息的人,就能根絕壞消息。另 外,假設我們生活在花剌子模,是一名敬業(yè)的信使,倘若有一天到了老虎籠子里,就可以反省到自己的不幸是因為傳輸了壞消息。最后,你會想到,我講出這樣一個古怪故事,必定別有 用心。對于這最后一點,必須首先承認。
從某種意義上說,學者的形象和花剌子模信使有相像處, 但這不是說他有被吃掉的危險。首先,他針對研究對象,得出 有關的結論,這時還不像信使;然后,把所得的結論報告給公 眾,包括當權者,這時他就像個信使;最后,他從別人的反應 中體會到自己的結論是否受歡迎,這時候他就像個花剌子模的 信使。中國的近現(xiàn)代學者里,做“好消息信使”的人很多,尤 其是人文學者。比方說,現(xiàn)在大家發(fā)現(xiàn)了中華文化是最好的文 化,世界的前途倚賴東方文明。不過也有“壞消息信使”,此 人叫做馬寅初。五十年代初,馬寅初提出了新人口論。當時以 為,只要把馬老臭批一頓,就可以根絕中國的人口問題,后來 才發(fā)現(xiàn),問題不是這么簡單。
假如學者能知道自己報告的是好消息還是壞消息,這問 題也就簡單了。這方面有一個例子是我親身所歷。我和李銀河 從1989年開始一項社會學研究,首次發(fā)現(xiàn)了中國存在著廣泛的 同性戀人群,并且有同性戀文化。當時以為這個發(fā)現(xiàn)很有意 義,就把它報道出來,結果不但自己倒了霉,還帶累得一家社 會學專業(yè)刊物受到本市有關部門的警告。這還不算,還驚動了 該刊一位顧問(八十多歲的老先生),連夜表示要不當顧問。 此時我們才體會到這個發(fā)現(xiàn)是不受歡迎的,讀者可以體會到我 們此時是多么地慚愧和內疚。假設禁止我們出書,封閉有關社 會學雜志,就可以使中國不再出現(xiàn)同性戀問題,這些措施就有 道理。但同性戀傾向是遺傳的,封刊物解絕不了問題,所以這 些措施一點道理都沒有。值得慶幸的是,北京動物園的老虎當 時不缺肉吃。由此得出花剌子模信使問題第一個結論是:對于 學者來說,研究的結論會不會累及自身,是個帶有根本性的問題。這主要取決于在學者周圍有沒有花剌子模君王類的人。
假設可以對花剌子模君王講道理,就可以說,首先有了 不幸的事實,然后才有不幸的信息,信使是信息的中介,尤其 地無辜。假如要反對不幸,應該直接反對不幸的事實,此后才 能減少不幸的信息。但是這個道理有一定的復雜性,不是君王 所能理解。再說,假如能和他講理,他就不是君王。君王總是 對的,臣民總是不對。君王的品性不可更改,臣民就得適應這 種現(xiàn)實。假如花剌子模的信使里有些狡猾之徒,遞送壞消息時 就會隱瞞不報,甚至濫加篡改。魯迅先生有篇雜文,談到聰明 人和傻子的不同遭遇,討論的就是此類現(xiàn)象。據(jù)我所知,學者 沒有狡猾到這種程度,他們只是仔細提防著自己,不要得出不 受歡迎的結論來。由于日夜提防,就進入了一種迷迷糊糊的心 態(tài),乃是深度壓抑所致。與此同時,人人都渴望得到受歡迎的 結論,因此連做人都不夠自然?,F(xiàn)在人們所說的人文科學的危 機,我以為主要起因于此。還有一個原因在經濟方面——掙錢 太少。假定可以痛快淋漓地做學問,再掙很多的錢,那就什么 危機都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