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梵谷之路 (2)

同學少年 作者:周志文


有一次我在圖書館看到一本外國印制的世界地圖,印制的時間大致在二次大戰(zhàn)結束之后不過幾年,上面的「中國」與我們熟知的地圖很不一樣。外蒙古當然已畫了出去,東北、西北與西藏雖然與中國同顏色,但總是淺些,上面用較小的英文寫著「滿州」、「東土耳其斯坦」及「西藏」等字樣,可憐中國CHINA英文五個字母,只放在大約從四川到東海的一片土地上。有一次我跟一位同學說,共匪進軍西藏,怎能夠算是侵略呢?自己的部隊開進自己的領土。同學不以為然的問那該怎么說,我說如果是共匪的不對,譴責的該是漢族壓迫藏族,不能用國際間侵略一詞,他不置可否,轉移話題說:「從哪里聽來的渾話,傳出去可是要命的呀!」

想不到這話還是傳出去了,我當然知道是由誰講出去,但話已講了,而且自己不覺得有錯,就不去管是誰傳的了。沒多久,導師叫我去問話,我們的導師是一位剛從師大地理系畢業(yè)不久的青年,像他這樣系出名門的「大牌」老師,在我們學校很少,我們學校的教師基本上多屬「雜牌軍」,提起學歷,多有不堪。他可能因為年輕,沒見過太多的世面,跟我談話的時候比我還緊張,說「聽說」我說了些對「當前」不滿意的話,他想了解一下,我把同樣的話再說了一次,問他我是哪里對「當前」不滿意?還問他我的話到底是對是錯?他油滑得不肯正面回答,老是說高中生應專心學業(yè),不要為管不著的事煩惱。

接著軍訓教官找上我,一位尉級的「小」教官說得很不客氣,說像我這樣批評時政,會被逮入獄的。但隔了幾天另一位校級的「大」教官召見我,說他聽到「小」教官威脅我的事,要我不要被嚇著了,他說那是對付一般人的,學校是教育的地方,老師不會用對付一般人的方式來對付學生的,相反的,老師會想盡一切辦法來保護學生。他是一片善意,但我無法了解,我有什么需要學校保護的地方。我后來知道他們一搭一唱的演雙簧,其它老師也配合演這一出戲,恩威并施,費盡心機的目的是要我加入他們服務且服從的政黨,而且說只要入黨,以前犯的過錯就都不成回事了。

這種煩惱不斷,我不清楚為什么我一定要「報効」國家,而報効之途為什么一定是他們設定的,但我孤立無援。同學紛紛入黨,形成一種特殊的排外氣氛,他們當然不會敵視我,但他們彼此用傳遞眼神的方式交換著秘密,對「外面」的我逐漸顯示出距離。我當然有應付的能力,不過覺得無聊得很,學校生活對我完全是浪費生命。

還好學校在偏遠地區(qū),學校還有蠻多心不在焉的老師,他們并不熱衷政治,更不會為某一政黨服務,其中有的程度還好,以前也讀過一陣書,但當下的遭遇,都讓他們自覺是被世界遺忘的人,都自暴自棄得厲害。他們有的沉默無言像個呆子,有的又瘋瘋癲癲的,成天喝酒鬧事,靜躁不同,都有趣得很。一個教我們歷史的四川老頭,據(jù)說年輕時做過和尚,也落草做過土匪,字寫得極好,學校大小「顏書」,都由他寫成,人家是恭楷,他則是草書,有的地方還是狂草,弄到幾乎沒人認得,但據(jù)聞校長護著他,別人也不敢說怎樣,校長是個懂書法的人。他留著大把胡子,上課講的四川話,鄉(xiāng)下小孩沒人能懂,又縱酒使氣,嘴中常說愿與天下人為敵,有次遇到一個初中學生跟他抬杠,他一氣之下真的把他從窗子丟了出去,幸好教室不是樓房,被丟出去的小孩屁股一拍的爬了起來,嘻皮笑臉的干脆逃課了,幾個教室的學生為頑皮的小孩歡呼大叫,大胡子老師則對著窗口大罵,整個場面詭異而迷離,真讓人覺得那是個不折不扣的瘋狂世界。

學校大部分老師的程度其實都很壞,他們的能力根本沒法「馴服」學生,然而他們都意識到自己是在一個偏僻的不知名學校任教,相信這里的學生當然也差得不得了,這種「信念」讓他們在誤人子弟的時候也都理直氣壯的沒有什么道德的壓力。我有時為自己的處境感到悲憤,有時又慶幸自己在這樣的一個環(huán)境之下,壓力雖有,自有解決之途。老師無心教學,學校混亂無比,正好提供我真正的自由,我的成績一團糟,但我學會自我調侃,一度以為在這種學校讀書成績好才令人擔憂。

當然提供我另個自由又廣闊的地方,就是梵谷,起初只要我回到我簡陋的小房間,坐在書桌邊,我就可以從拉克勞的麥田出發(fā),用記憶的方式到梵谷一生所走過的地方游走一遭。后來我慢慢神通廣大,不須面對那張畫、不須翻開畫冊也能走進梵谷的世界,在純粹而有些神圣意味的藝術氣氛中忘記自己悲哀又荒謬的處境。

梵谷后來因為癲癇引發(fā)的神經(jīng)錯亂,不得不住進精神病院,他在住院前用刀子割去自己的一只耳朵,有人說他割耳是是為了向朋友高更表示不滿,不過這不是定論,哪有對別人不滿卻割自己的耳朵的?但這事也不見得不是真的,天才總是不能用常理來判斷。梵谷的性格中,有一種完全不能平衡的矛盾,這種矛盾對立得過于尖銳強烈,常常造成自毀的結果,他大部分的畫作其實已經(jīng)透露出這個秘密,一年多后,他在幾次出入精神病院之后,終于還是舉槍自殺,正是這種性格殺傷力的最好說明。

梵谷有許多右耳包著紗布的自畫像,他割的是左耳,畫里全是右耳,這因為是畫鏡中自己的緣故。他還為了他住過的精神病病房畫了很多幅的畫,畫中以他慣用的發(fā)亮的黃色為底色,表面平靜其實仍透露出些許的不安。梵谷還有一幅更令人不安的作品,那就是那幅題名叫「麥田群鴉」(Crows in the Wheat Field )的畫作了,那幅畫是由兩個幾乎是正方形相并的橫式長幅,據(jù)說是梵谷最后的作品。畫的上半部是燦爛的藍空,下半部是錦繡般的金黃色麥田,麥田中間一條彎曲的田埂小道。梵谷畫這幅畫,用的全是粗筆,大塊黃色藍色顏料被他用枯筆「括」在畫上,天空的線條是扭曲又虬結的,有些藍藍得過深,有點像深海里的海水,又波濤洶涌的,太陽雖然很大,但被太過強烈的藍色與金黃色逼迫,竟然變成像死面般慘淡灰白的一團。麥田黃色的線條也是同樣的混亂,風十分強烈,麥子傾倒得厲害,也許看到人來,一群烏鴉從田間驚飛而起,整幅畫有令人不敢逼視的氣勢,充滿著不可言喻的命運的危機。這是梵谷之路的終點,梵谷走進去之后就再也沒有走出來。

我的世界同樣混亂,我也一度陷入孤獨而危殆的情緒中,幸好我沒有像梵谷那么樣的神經(jīng)質與創(chuàng)造力,當然也沒有隨之而來的自毀。我在梵谷布滿驚飛烏鴉的麥田徘徊了一陣子,終于又涉險若夷的走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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