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章提要:永嘉之亂,樂工與樂器多為劉聰、石勒所得。故東晉百年間,樂府官署的設置始終因陋就簡,開始僅有鼓吹署,后“省太樂并鼓吹”,最后取消鼓吹署而保留太樂,鼓吹樂和清商樂都改由太樂管理,清商樂的地位進一步得到提高。而雅樂和鼓吹樂發(fā)展的停滯,客觀上為清商樂的發(fā)展提供了巨大的空間。宋、齊、梁、陳四朝的樂府官署,與東晉一脈相承而略有變化。宋、齊兩代不僅樂府官制相同,而且許多具體做法也是基本一致的,其雅樂、俗樂均由太樂掌管。梁代建國后,梁武帝對禮樂進行了全面的整頓,因此梁代樂府官署向魏及西晉回歸,走的是復古之路。梁代將隸屬太樂的鼓吹改為與太樂并列,并在太樂下另設清商署,置清商丞。陳代樂府官署基本沿襲梁代。南朝時期的清商新聲不僅在實際生活及朝廷禮樂活動中占據(jù)了極其重要的位置,而且對文士創(chuàng)作的影響也更加顯著。
永嘉之亂,中原文化受到了極大的破壞,音樂人才凋零殆盡。劉宋以后,朝代更替頻繁,典章制度多承襲前代,故東晉及宋、齊、梁、陳五朝之樂府機構均趨于簡化。與此同時,清商新聲則在這一時期逐漸取得了正統(tǒng)的地位,受到人們的普遍喜愛。
關于東晉時期樂府官署的情況,史書記載較為簡略?!稌x書·律歷志》說:“永嘉之亂,中朝典章,咸沒于石勒。及元帝南遷,皇度草昧,禮容樂器,掃地皆盡,雖稍加采掇,而多所淪胥,終于恭、安,竟不能備。”《晉書》卷二十三《樂志下》也說:“永嘉之亂,海內(nèi)分崩,伶官樂器,皆沒于劉、石?!币来耍晕鲿x滅亡,伶官樂器為劉聰、石勒所得,東晉一代樂府制度始終不甚完備。據(jù)《宋書·樂志一》,東晉初年,“以無雅樂器及伶人,省太樂并鼓吹令。是后頗得登歌、食舉之樂,猶有未備。明帝太寧末,又詔阮孚等增益之。成帝咸和中,乃復置太樂官,鳩集遺逸,而尚未有金石也”。又說:“晉氏之亂也,樂人悉沒于戎虜,及胡亡,鄴下樂人,頗有來者。謝尚時為尚書仆射,因之以具鐘磬。太元中,破苻堅,又獲樂工楊蜀等,閑練舊樂,于是四箱金石始備焉?!睋?jù)此可知,東晉初年樂器與樂工并缺,因而“省太樂并鼓吹”,至成帝年間(325—342),才“復置太樂官”,但到了哀帝年間(362—365),“又省鼓吹而存太樂”,
[唐]李隆基撰,李林甫注:《大唐六典》,卷十四“鼓吹署”條,中華書局1983年據(jù)北京大學圖書館、南京博物院及北京圖書館藏南宋刻本影印本。
說明東晉建國五十年之后音樂人才仍然缺乏。另上引“及胡亡”以下一段文字,在《晉書·樂志下》中有更詳細的敘說:
及慕容雋平冉閔,兵戈之際,而鄴下樂人亦頗有來者。永和十一年(355),謝尚鎮(zhèn)壽陽,于是采拾樂人,以備太樂,并制石磬,雅樂始頗具。而王猛平鄴,慕容氏所得樂聲又入關右。太元中,破苻堅,又獲其樂工楊蜀等,閑習舊樂,于是四箱金石始備焉。乃使曹毗、王珣等增造宗廟歌詩,然郊祀遂不設樂。
其中所說“慕容雋平冉閔”,取鄴城,事在晉永和八年(352),這一次“鄴下樂人”從北方而來無疑是謝尚重建雅樂的一個必要前提,也為哀帝年間“省鼓吹而存太樂”做好了準備。
《晉書》卷七十九《謝尚傳》載,安西將軍庾翼鎮(zhèn)武昌時,謝尚“嘗與翼共射,翼曰:‘卿若破的,當以鼓吹相賞?!袘曋兄?,翼即以其副鼓吹給之”。[唐]房玄齡等:《晉書》,第2070頁??肌稌x書·庾翼傳》,庾翼鎮(zhèn)武昌,是在其兄庾亮去世后。據(jù)《晉書·庾亮傳》,庾亮卒于成帝咸康六年(340)?!吨x尚傳》又稱,謝尚于建元二年(344)即已調(diào)任江州刺史。則庾翼以鼓吹賞謝尚事只能在咸康六年至建元二年之間。這為我們透露了成帝重建太樂以后哀帝“省鼓吹而存太樂”之前,鼓吹樂發(fā)展的一點消息。另《宋書》卷十九《樂志一》也提到了此事及東晉初年臨川太守謝摛戰(zhàn)死后“追贈長水校尉,葬給鼓吹”一事,認為“魏晉世給鼓吹甚輕,牙門督將五校,悉有鼓吹”,“今(指沈約生活的齊梁時期)則甚重矣”。[梁]沈約:《宋書》,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559頁。
而“王猛平鄴”事在晉太和五年(370),“破苻堅”事在晉太元八年(383)。由此不難看出,東晉一代樂府人才始終處于匱乏狀態(tài),雅樂的建設直到太元八年楊蜀等第二批鄴下樂工到來之后,才初具規(guī)模,但郊祀所需樂曲還是無法演奏。而此時距東晉建國已經(jīng)近七十年,距劉裕代晉也只有三十多年了。因此,與漢魏西晉相比,東晉百年間,樂府官署的設置始終是十分簡陋的,由只有鼓吹署,到太樂、鼓吹短暫的并存,再到取消鼓吹署而保留太樂構成了其基本的發(fā)展軌跡。據(jù)王運熙先生考證,這一時期的清商曲很有可能也歸太樂掌管了。《宋書》卷十九《樂志一》有“《鞞舞》,故二八,桓玄將即真,太樂遣眾伎”的記載,[梁]沈約:《宋書》,第552頁。這說明“鞞舞”歸太樂管理。王運熙先生認為,“鞞舞在漢魏與相和歌同隸黃門鼓吹,現(xiàn)在改隸太樂,由此推測,大約這時清商曲已由太樂兼掌了”。王運熙:《樂府詩述論》,第188頁。
樂府官署機構的簡化也會相應地影響到歌詩的創(chuàng)作。
東晉雅樂的嚴重萎縮,造成了樂府官署的合并或者說簡化。其結果不僅使在西晉就已改隸太常的鼓吹樂進一步歸入太樂,而且使原屬光祿勛的清商俗樂也改由太樂管理,從而使清商樂的地位再次得到提高。另一方面,雅樂和鼓吹樂發(fā)展的相對不足,客觀上為清商樂的發(fā)展提供了巨大的空間。具體來說,北方清商樂被帶到南方以后,原為民間徒歌的吳聲、西曲開始被之管弦,逐漸取代了清商舊曲,成為朝野喜愛的新聲。
劉宋以來直至陳代,樂府官署和歌詩生產(chǎn)皆與東晉一脈相承。一方面保留了東晉樂府以太樂為主要機構、并由太樂兼管清商樂的特點,另一方面清商樂進一步發(fā)展成為風靡一時、傾動朝野的清商新聲。
關于前者,史書記載非常簡略,《宋書》卷三十九《百官志上》曰:“太?!珮妨钜蝗?,丞一人,掌凡諸樂事?!薄赌淆R書》卷十六《百官志》也說:“太常……太樂令一人,丞一人?!倍啊短屏洹肪刺岬剿巍R兩代有鼓吹、清商等令、丞,而宋、齊兩代的《樂志》中都有太樂令樂事活動的記載。《宋書》卷十九《樂志一》曰:“宋文帝元嘉九年(462),太樂令鐘宗之更調(diào)金石?!薄赌淆R書》卷十一《樂志》有:“永明六年(488)……太樂令鄭義泰案孫興公賦造天臺山伎,作莓苔石橋道士捫翠屏之狀,尋又省焉?!比绻俳Y合《宋書》中太樂“掌凡諸樂事”的話,可知宋、齊兩代的雅樂、俗樂都是由太樂掌管的。
《南齊書》卷二十八《崔祖思傳》:“太樂雅、鄭,元徽(宋后廢帝年號)時校試,千有余人?!闭f明宋代太樂兼管雅、鄭。[梁]蕭子顯:《南齊書》,中華書局1972年版,第519頁。《南齊書》卷七《東昏侯紀》:“下?lián)P、徐二州橋桁塘埭丁,計功為直,斂取現(xiàn)錢,供太樂主衣雜費?!钡?04頁。《舊唐書》卷二十九《音樂志二》:“《估客樂》,齊武帝之制也。……使太樂令劉瑤教習?!睎|昏侯喜俗樂,《估客樂》屬清商曲,此二條為齊代太樂兼管俗樂之證。[后晉]劉昫等:《舊唐書》,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1066頁。
而《隋書》卷十三《音樂志上》云:“陳初,武帝詔求宋、齊故事。太常卿周弘讓奏曰:‘齊氏承宋,咸用元徽舊式,宗祀朝饗,奏樂俱同,唯北郊之禮,頗有增益。’”又云:“初宋、齊代,祀天地,祭宗廟,準漢祠太一后土,盡用宮懸?!庇衷疲骸肮拇?,宋、齊并用漢曲,又充庭用十六曲?!笨芍?、齊兩代不僅樂府官制相同,而且在許多具體做法上也是基本一致的。
關于清商樂進一步發(fā)展,大受歡迎的情況史書多有記載?!赌淆R書》卷四十六《蕭慧基傳》說:“自宋大明以來,聲伎所尚,多鄭衛(wèi)淫俗,雅樂正聲,鮮有好者?!薄赌淆R書》卷二十八《崔祖思傳》則稱,宋(后)廢帝元徽年間(473—476),不算“后堂雜伎”,太樂雅、鄭樂工,還多達一千余人。大明、元徽距宋建國分別只有三十年和五十年的時間,可見宋代俗樂發(fā)展速度之快。此外,《宋書》卷四十一《后妃傳》稱:“太宗留心后房,擬外百官,備位置內(nèi)職?!逼渌O后宮官職中,有五品官“清商帥,置人無定數(shù)”。可見,宋代除將清商并入太樂外,在后宮中還有這樣特殊的官制。這反映出當時宮廷中對清商樂的喜愛,說明清商專署的取消并沒有使清商樂的發(fā)展受到影響。《南史》卷四十二《豫章文獻王嶷傳》記載,齊武帝“后宮萬余人,宮內(nèi)不容,太樂、景第、暴室皆滿,猶以為未足”。而朝野之間更是流風廣播,俗樂新聲極其繁榮,以至于“家競新哇,人尚謠俗”,“朝廷禮樂多違正典,民間競造新聲雜曲”。
[梁]蕭子顯:《南齊書》,卷三十三《王僧虔傳》,第594頁、第595頁。
梁、陳兩代的樂府官署稍有變化?!端鍟肪戆恕兑魳分旧稀吩唬骸傲菏现?,樂緣齊舊。”《隋書》卷二十六《百官志上》也說“梁武受命之初,官班多同宋、齊之舊”,又說:“諸卿,梁初猶依宋、齊,皆無卿名。天監(jiān)七年(508),以太常為太常卿……統(tǒng)太樂、鼓吹等令丞……又置協(xié)律校尉、總章校尉監(jiān),掌故樂正之屬,以掌樂事。太樂又有清商署丞?!庇纱丝芍?,梁代樂府官署又有新的變化,一是鼓吹由隸屬太樂改為與太樂并列,二是在太樂下另設清商署,并置清商丞。這一變化體現(xiàn)出向魏及西晉樂府官制回歸的趨向,它與梁武帝弘揚古樂的追求是分不開的。梁武帝即位的天監(jiān)元年(502),即下了一道向百官訪求古樂的詔書:
夫聲音之道,與政通矣,所以移風易俗,明辨貴賤。而《韶》、《護》之稱空傳,《咸》、《英》之實靡托,魏晉以來,陵替滋甚。遂使雅鄭混淆,鐘石斯謬,天人缺九變之節(jié),朝宴失四懸之儀。朕昧旦坐朝,思求厥旨,而舊事匪存,未獲厘正,寤寐有懷,所為嘆息。卿等學術通明,可陳其所見。(《隋書》卷十三《音樂志上》)
《隋書》卷十三《音樂志上》載,天監(jiān)元年(502),梁武帝就恢復古樂的問題“詔訪百僚”,沈約向武帝提議:“宜選諸生,分令尋討經(jīng)史百家,凡樂事無大小,皆別纂錄。乃委一舊學,撰為樂書,以起千載絕文,以定大梁之樂。”當時上書“對樂者七十八家,咸多引流略,浩蕩其詞,皆言樂之宜改,不言改樂之法”。精通音樂的梁武帝“遂自制定禮樂”。故《隋書》卷十三《音樂志上》曰:“梁武帝本自諸生,博通前載,未及下車,意先風雅,爰詔凡百,各陳所聞。帝又自糾擿前違,裁成一代?!?/p>
因此,有梁一代不僅樂府機關的設置在宋、齊基礎上有所變革,其雅樂建設也多以漢魏古樂為準繩,正統(tǒng)氣味較濃,與宋、齊兩代不盡相同。由于梁武帝在禮樂方面頗有建樹,因此有陳一代對梁代禮樂制度繼承多而變化少。《隋書·百官志上》曰:“陳承梁,皆循其制官?!薄端鍟ひ魳分旧稀芬舱f:“是時(陳初)并用梁樂,唯改七室舞辭?!庇终f:“至太建元年(569)定三朝之樂,采梁故事……其鼓吹雜伎,取晉、宋之舊,微更附益?!?/p>
不僅雅樂有所發(fā)展,清商樂在梁代也同樣有新的發(fā)展。如果說晉、宋、齊三代是“吳聲、西曲的產(chǎn)生和發(fā)展的時期,是清商新聲的繁榮時期?!?、陳、隋三代,可說是清商新聲的轉變時期”
王運熙:《樂府詩述論》,第215頁。
。從《樂府詩集》所錄《清商曲辭》來看,《吳聲歌》、《西曲歌》、《神弦曲》三類中多晉、宋、齊之作,這些作品大多由民間徒歌發(fā)展而成,或明顯地受到民歌的影響?!督吓?、《上云樂》、《雅歌》三類則為梁代或梁以后文士所作。《古今樂錄》曰:“梁天監(jiān)十一年(512)冬,武帝改《西曲》,制《江南上云樂》十四曲,《江南弄》七曲?!?《樂府詩集》卷五十引)又說:“《上云樂》七曲,梁武帝制,以代《西曲》?!?《樂府詩集》卷五十一引)由梁武帝君臣以及陳代陳后主君臣所改制的清商新聲,大多“辭典而音雅”(《舊唐書·音樂志》),與晉、宋、齊時期清商曲的清新自然大不相同。這標志著清商新聲的雅化,或者說清商新聲中民間歌詩對文士創(chuàng)作影響的進一步加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