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的中學,恰是哥哥的中學母校。不久全校的老師幾乎都認得我了。有的老師甚至在課堂上問:“誰是梁紹先的弟弟?”——哥哥雖然考上的不是清華、北大,但他是在發(fā)著燒的情況之下去考的呀!而且放棄了幾所保送大學,而且是為了遵從母命才考唐山鐵道學院的!一九六二年,在哈爾濱市,底層人家出一名大學生,是具有童話色彩的事情。這樣的一個家庭,全家人都是受尊敬的。
我這名初中生,虛榮心在當年獲得了巨大的滿足。
我開始以哥哥為榮。
我也暗自發(fā)誓要好好學習了。
第一個學期幾科全考下來,平均成績九十幾分,我對自己滿懷信心。
饑餓像一只大手,依然攥緊著大多數中國人的胃,從草根草籽到樹皮樹葉,底層中國人幾乎將一切能吃的東西都吃遍了,吃光了,并嘗試吃許多自認為可以吃的,以前沒吃過不敢吃的東西。父親在大西北挨餓,哥哥在大學里挨餓,母親和我們在家里挨餓。哥哥居然還不算學校里家庭生活最困難的學生,每月僅領到九元錢的助學金。他又成了大學里的學生會干部,故須帶頭減少口糧定量,據說是為了支援亞非拉人民鬧革命。父親不與哥哥通信,不給他寄錢,也擠不出錢來給他寄。哥哥終于也開始撒謊了——他寫信告訴家里,不必為他擔什么心,說父親每月寄給他十元錢。那么,他豈不是每月就有十九元的生活費了么?這在當年是挺高的生活費標準了,于是母親真的放心了,并因父親終于肯寬恕哥哥上大學的“罪過”而感動。哥哥還在信中說他投稿也能掙到稿費。其實他投稿無數,只不過掙到了一次稿費,后來聽哥哥親口說是才三元……
哥哥第一個假期沒探家,來信說是要帶頭留在學校勤工儉學。第二個假期也沒探家,說是為了等到父親也有了假期,與父親同時探家。而實際上,他是因為沒錢買車票才探不成家。
哥哥大學的第二個學年開始不久,家里收到了一封學校發(fā)來的電報——“梁紹先患精神病,近日將由老師護送回家”。電文是我念給母親聽的。
母親呆了,我也呆了。
鄰居家的叔叔嬸嬸們都到我家來了,傳看著電報,陪母親研究著、討論著——精神病與瘋了是一個意思,抑或不是?好心的鄰居們都說肯定還是有些區(qū)別的。我從旁聽著,看出鄰居們是出于安慰。我的常識告訴我,那完全是一個意思,但是我不忍對母親說。
母親一直手拿著電報發(fā)呆,一會看一眼,坐到了天明。
而我雖然躺下了,卻也徹夜未眠。
第二天我正上最后一堂課時,班主任老師將我叫出了教室——在一間教研室里,我見到了分別一年的哥哥,還有護送他的兩名男老師。那時天已黑了,北方迎來了第一場雪。護送哥哥的老師說哥哥不記得往家走的路了,但對中學母校路熟如家。
我領著哥哥他們往家走時,哥哥不停地問我:家里還有人嗎?父親是不是已經餓死在大西北了?母親是不是瘋了?弟弟妹妹們是不是成了街頭孤兒?……
我告訴他母親并沒瘋時,不禁淚如泉涌。
那時我最大的悲傷是——母親將如何面對她已經瘋了的“理想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