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小平:我有一種印象,小說太強調(diào)主題書寫,過于強化姑姑的形象,于是把其他人物給淹沒了。小說中提到的幾位女性,更像是時代的符號,其性格發(fā)展的邏輯有些模糊。相比之下,敘述人蝌蚪的角色比較鮮明。我想這跟你作為一個作家的主體意識在他身上得到了集中的體現(xiàn)有關(guān)。反之,作家的主體意識如果偏于弱化,他對自己筆下的人物的掌控就會放松,這會讓人物看起來有些游移、矛盾,卻往往更能凸顯其性格的豐富性和層次感。
莫言:我沒仔細(xì)想過這個問題。除姑姑外,我自己感覺王仁美這個女性形象比較鮮明、生動。她帶有一定的傻勁,她說的很多話,都帶有三分傻氣,非常好玩,且性格很豪爽。小獅子是一個捉磨不透的女性。像陳鼻、王肝這些人物,隨著時代發(fā)展,其性格、命運產(chǎn)生了很大變化,但轉(zhuǎn)換得相對簡單,沒能展開。郝大手、秦河著墨少了一些。大概我把精力更多地放在了塑造姑姑這個人物形象上,還有就是把講故事的重心集中于營造人物的情境,比如,王仁美墮胎意外身亡那一段,我在創(chuàng)作的時候熱淚盈眶,感覺到一種讓我特別刺痛的東西。
傅小平:要是我說這是一部講故事的小說,或者說是故事套故事的小說,大概你不會反對。盡管所有的小說歸根結(jié)底都要講故事。當(dāng)然,這部故事套故事的小說,其實只是敘述人蝌蚪一個人講的故事,而且他是在以類似說書人的方式在講。聽他講故事很痛快。但或許是他太沉浸于自己的說,就想著逞一時口舌之快,就圖說得痛快,在把故事講得飛起來的同時,在一些地方也飄了起來。因為飄,也就偏離了人物的內(nèi)心世界。
莫言:有可能,就像你說的,蝌蚪和小獅子在散步時碰到教授后的一番對話,往人性深處去理解的話,小獅子不會說“小跑,我真的不嫉妒,我一星半點兒嫉妒都沒有,你去找個洋女人結(jié)婚吧,你們放開了生”之類的話,而會換一種說法。再比如你說的,領(lǐng)班碰到身著黑袍、面戴黑紗的毀容女士陳眉,或許會感到疑惑甚至有點懼怕,而不會耍貧嘴說:“不許你侮辱我們的人格!如果沒有我們,社會就要亂套!”小說中不免有一些是過渡性的語言,里面不可能每句話都是警句。當(dāng)然,我自信精粹的對話也有不少。
說來遺憾,《蛙》沒發(fā)表前我就發(fā)給一些編輯朋友們看了,他們沒有指出這個缺點?,F(xiàn)在書已經(jīng)出版了,就只能是個遺憾了。寫作就是這么一門遺憾的藝術(shù),我常會想,如果以前的小說能推倒重寫,肯定會寫得更好,其實未必。曾有媒體就質(zhì)疑過印在《蛙》的新書試讀本封面上的那句“偉大的長篇小說沒有必要像寵物一樣遍地打滾贏得那些準(zhǔn)貴族的歡心,也沒有必要像鬃狗一樣歡群吠叫。它應(yīng)該是鯨魚,孤獨地遨游著,響亮而沉重地呼吸”,這是我為自己新書寫的廣告詞。坦白地說,這句話可以用來形容我寫《豐乳肥臀》時的氣勢,但絕不適合《蛙》——寫《蛙》時,我已經(jīng)沒有一點傲的感覺了。
傅小平:從小說敘述的傳統(tǒng)看,但凡帶有荒誕色彩的故事,它的一般思路是總體荒誕,細(xì)部真實,至少是敘述人感覺或是體驗上的真實。而你的這部小說,我的感覺是總體構(gòu)架很真實,局部表現(xiàn)有些荒誕。從我的閱讀感受看,除了覺得蝌蚪碰到陳鼻時陳鼻逃跑的那一段有些突兀外,總體感覺挺自然。我想問的是,你反其道而行之,是怎樣做到彌合真實和荒誕之間的裂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