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感情上的沉重壓力,至今仍緊揪我的心頭。把容易觸動的回憶和當年的情景,以及熱烈的反應化為平淡,這種心理上的困境,同那些進過集中營的人情況很相似,他們觸景生情,很難消除陰影。我常常這樣懸想,那些勞心費神記錄他們的集中營生活的人就跟寫備忘錄的赫斯一樣: 回避某些部分,又夸大某些部分;消除難以承受的恥辱;把含糊不清的事情美化修飾成意圖明確的故事;在矛盾與混沌當中硬生生地捏造出邏輯關系和連續(xù)性來。一定有過如此不堪忍受的羞恥,要將其講述出來,必須要有極高的超脫的態(tài)度。最折磨人、最難以忍受的回憶肯定不是囚徒所遭受的暴行,而是幸存者自身的膽怯懦弱,奴顏婢膝,是被損害者自身或重或輕的背叛,如同不能把嘔吐出來的東西重新吃下去一樣;他人的獸性化讓自己避免了獸性化;看守們和必不可少的取悅獄卒的熱望共同造就了集中營的秩序中通同一氣的默從。要把恐怖當作日常生活接受下來,把獸性當作生存本能接收下來……只有那種具備非凡勇氣、敢于反抗一切的人,或是那種沒什么想象力、會忘掉一切的人,才能超越那些或精細或粗略的講述而活下來。我們可以把無言的罪孽埋在我們心底,但為它們命名卻足以把我們殺死……
一切都是在“讓·拉包德”號那艘船上,在介于昨夕同今宵之間的那些午前午后的時間里開始的。唐保黃和俞大夫,愛蘭和我,一起在甲板上散步。我們說說笑笑,探求著難以逆料的未來。保黃和俞大夫一樣,什么都答應幫忙。我感到他要比俞大夫更真心誠意些,并且認為生活,或上帝什么的照料我命運的主宰,仁慈地賜給了我這樣一位神采奕奕、心地真誠的朋友。他談吐文雅,熱愛祖國,是個地地道道的炎黃子孫。我?guī)缀跽娴囊詾椋业暮眯木惯@樣快就得到了好報。在相識不久的日子里,保黃就談到了他的使命,說他決心奔赴戰(zhàn)場?!拔覝蕚渲苯尤ノ錆h,去報到就職。我已作好隨時犧牲的準備……誰要是不準備做出最大的犧牲就談不上愛國,也不配當一個青年。為國抗敵捐軀是最大的光榮……”直至如今,余音在耳,回蕩不息。在那海風中,它們聽來真是激勵人心。我希望保黃別那么快就犧牲,至少在我也有所成就之前,在證明我也對國家有所貢獻之前,尤其是在證明我也是一個準備為祖國犧牲的中國人之前,不要那么快就死去……雖然有時候我內心深處感到隱痛,我意識到,在很多中國人眼中,我不過是個歐亞混血兒,并不總是受人歡迎??墒强磥肀|S并不這么想。“你的血統(tǒng)是中國的,血統(tǒng)從父親,母親只是容器?!蔽覍λ麑儆诳茖W發(fā)現之前有關胚胎學的觀點,報以微笑,但對他并不因我是歐亞混血兒而嘲笑我,卻深為感激……
我們懷著美夢馳騁在印度洋上,成群的海豚在船旁追波逐浪,我們談論著中國,談論著保黃。在我眼中,保黃成了中國的化身。
到了西貢,保黃就要和我訂婚。我拒絕了,并且告訴他,我曾經差一點嫁給一個比利時青年。也許保黃沒有聽懂我的話,我的意思是說我不是處女了。他沒聽懂(我當時也不知道他不可能聽懂),而是嚴肅地點著頭:“這很好……中國姑娘怎么也不應該嫁給外國人……”
我找了俞大夫,征求他的意見。俞大夫說:“好極了,你不應該再去想過去的事,就像我那樣,應該向前看。唐保黃是個有為的青年,又出身于名門世家?!彼彝装迥穷^稍微走了幾步,似乎是想找個隱秘的地方,以強調他的私房話的重要性。他說,季愛蘭已經和他相愛,而且他們已發(fā)生了關系。等船一到香港,愛蘭就取消她同黃大夫的婚約。俞大夫對我說:“黃大夫太年輕,沒法了解她。周小姐,現在我倒希望你能幫幫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