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在斯托爾的書中,孤獨的最后一種價值好像是留給人生的最后一個階段的。他寫道:“雖然疾病和傷殘使老年人在肉體上必須依賴他人,但是感情上的依賴卻逐漸減少。老年人對人際關系經常不大感興趣,較喜歡獨處,而且漸漸地較專注于自己的內心?!弊髡唢@然是贊賞這一變化的,因為它有助于老年人擺脫對人世的依戀,為死亡做好準備。
中國的讀者也許會提出異議。我們目睹的事實是,今天中國的老年人比年輕人更喜歡集體活動,他們聚在一起扭秧歌,跳交誼舞,活得十分熱鬧,成為中國街頭一大景觀。然而,凡是到過歐美的人都知道,斯托爾的描述至少對于西方人是準確的,那里的老年人都很安靜,絕無扎堆喧鬧的癖好。他們或老夫老妻做伴,或單獨一人,坐在公園里曬太陽,或者作為旅游者去看某處的自然風光。當然,我們不必在中西養(yǎng)老方式之間進行褒貶。老年人害怕孤獨或許是情有可原的,孤獨使他們清醒地面對死亡的前景,而熱鬧則可使他們獲得暫時的忘卻和逃避。問題在于,死亡終究不可逃避,而有尊嚴地正視死亡是人生最后的一項光榮。所以,我個人比較欣賞西方人那種平靜度過晚年的方式。
對于精神創(chuàng)造者來說,如果他們能夠活到老年,老年的孤獨心境就不但有助于他們與死亡和解,而且會使他們的創(chuàng)作進入一個新的境界。斯托爾舉了貝多芬、李斯特、巴赫、勃拉姆斯等一系列作曲家的例子,證明他們的晚年作品都具有更加深入自己的精神領域、不太關心聽眾的接受的特點。一般而言,天才晚年的作品是更空靈、更超脫、更形而上的,那時候他們的靈魂已經抵達天國的門口,人間的好惡和批評與他們無關了。歌德從三十八歲開始創(chuàng)作《浮士德》,直到臨死前夕即他八十二歲時才完成,應該不是偶然的。
1997.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