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 潘格
我沒有想到,一盤普通的槐花餃子竟讓姥爺在病妻面前掉了淚。
回到老家的時候,村子里的槐花開得正旺。密密繁繁的槐花堆滿枝頭,像堆了厚厚一層雪。我高興得忘乎所以,支使弟弟:“你快去擼點兒槐花,晚上讓姥姥包槐花餃子。”在我的記憶里,姥姥包的槐花餃子那是一絕。弟弟看著我,小聲地告訴我,姥姥得了老年癡呆癥,已經(jīng)不認人了。媽媽在一旁說,連我都不認,犯病的時候又摔又砸誰都制不了。“那怎么辦???”我焦急地問。媽媽說:“幸虧還認你姥爺,只要你姥爺一說:‘你再鬧我就不理你。’她就乖乖地不鬧了。”我奔進姥姥的屋子,試圖和她說些我童年的事情,至少讓她認得我也好,沒成想?yún)s被她當做偷東西的壞女人一頓拐棍打了出來。
晚飯是姥爺做的,煮了一鍋我喜歡的槐花餃子。吃飯時,媽媽特意將姥姥的碗裝得滿滿的,并不時地像哄小孩一樣說好話哄著她?;蛘咭驗樵谝患胰酥?,姥姥對我較面生的緣故,她不吃飯,瞪著眼睛時時刻刻監(jiān)視著我,嘴里總在嘟嘟囔囔地說:“這個人真能吃,餃子都讓她吃了。”姥爺只好順著她說,這個人是警察,吃了就走了,不能對警察沒禮貌,她會抓人。姥姥顯然害怕了,低著頭不時用眼角瞟我一眼。我不忍心嚇她,就說:“你放心吧,我不抓你,我吃飽了飯就走了。”姥姥卻撅著嘴巴,小聲地咕噥:“那你走唄,快走,別吃餃子啦,走吧。”看著她那個樣子,我們都忍不住笑起來。
正吃著飯,一個鄰居過來喊姥爺有事。姥爺臨走叮囑了姥姥幾句,出去了。我們幾個人很快吃得差不多了,大家打著嗝開始云山霧罩地海聊起來。媽媽進廚房又端了幾盤餃子出來,讓我們邊吃邊談。
餃子剛放到桌上,我們還沒來得及拿,出現(xiàn)了這樣一幕情景:只見姥姥一面緊張地偷偷看著我的臉色,一面飛快地伸手將一個餃子拿過來塞進衣兜里。我看她時,她就不拿了,還很不自在地朝我笑。媽媽捅捅我,“你們繼續(xù)說你們的話,看看她要干嗎。”我于是假裝什么也沒有看見,繼續(xù)和弟弟聊天。姥姥見我不看她了,趕緊再次伸手飛快地抓起一個餃子塞進衣兜,停一下看看四周,發(fā)現(xiàn)沒人注意她,趕緊又塞一個。這樣,停停塞塞,直到拿光了一盤餃子,姥姥才如釋重負地噓口氣,但那手卻一直緊緊捂著衣兜,生怕人搶了一樣。
一會兒,姥爺回來了。一見到姥爺,姥姥從座位上一下子站起來,跑到姥爺跟前,背著我們輕輕揪了揪姥爺?shù)囊陆?,暗示姥爺?shù)揭贿厓喝フf話。我們都在悄悄注視著姥姥,不知她要干什么。這時,只見姥姥將手伸進衣兜,掏啊掏,掏出一把東西塞到姥爺手里,小聲而神秘地說:“快吃,你快吃,要不然都讓警察吃了。”姥爺捧著那把東西,忽然間眼淚劈里啪啦掉下來。原來姥姥塞給姥爺?shù)木谷皇悄切┍粩D得皮開肚綻的餃子!
從那一刻,我才真正明白了一件事情,那就是愛。愛是無法忘記的,雖然病魔奪走了姥姥的一切——健康、思想,甚至殘忍地收回了她應(yīng)享有的親情,然而在姥姥的記憶中,卻始終留有一塊空地給她生命中的愛人。即便生了疾病,即便喪失了一切記憶,即便不復認得她牽掛的女兒和晚輩,然而她自始至終都記得她那個年輕時總愛吃槐花餃子的丈夫。
滄海桑田,她唯獨記得她的丈夫,我的姥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