譬如說,小街上墻邊剃頭攤,“清水洗頭,向陽取耳”,和一百年前差不多!剃頭的“得心應手”,可以得到“庖丁解牛”之樂;被剃的“目閉口張”,可以得到“麻姑抓癢”之樂。(20;11)
平平常常的一切,他都看得很有興味。市場上的說書處,黃黯黯燈光下販賣和出租小人書的小鋪子和翻書的大人小孩,圖書館的書架,等等,處處入眼;舊街飯?zhí)帽P子擺得極有錯綜之美,綠色琉璃磚浮雕花朵值得本地藝術家學習還值得北京來取花樣,仿佛什么都能引起感想。
在千佛山崖前,他買了一件藝術品,費錢五分。
他當然還注意到了人?!霸谶@里街上看到的許多中小學生,有一個特點和北京不同,和我卻有一點點相同,就是頭發(fā)通長長的?!彼S手就畫了個像,旁邊寫:“小學生長得眉清目秀頭發(fā)長?!钡綆煼秾W院那天,更證實,“長頭發(fā)同學當真相當多!無怪乎鄉(xiāng)下中學教員,總居多是頭發(fā)長長的!有些人頭發(fā)長而上豎,如戴勝一般,決不是無心形成,還似乎有點時髦味道,大致平時必有什么名教授也這樣,相當用功,所以弟子們不知不覺也受了點影響”。一向對時髦看不大順眼的沈從文,對此的評價卻是:“這里有一種淳樸之風流注,很可愛。我說的是包括了戴勝冠式的頭發(fā)和其他一切?!保?0;14,19)
最有意思的是,醫(yī)學校的女生讓他浮想聯(lián)翩。
十日傍晚,住處附近的醫(yī)學校散學,“許多著白衣的女孩子,快快樂樂的當真一隊一隊從我前面走過。記得但丁在什么橋頭曾望見一個白衣女郎和她的同伴默默含情的走過,我估想在學校附近,也必然有這種未來詩人或第一流大醫(yī)生,等著那些年青女孩子走過,而這些女孩子對于那一位也全不在意”。他想起了但丁有名的文學典故及其蘊涵的深邃感情,此時,他不做文學家,已經(jīng)好多年了。
這天晚上,他去看了場電影,印度的《流浪者》,回來約二里長的路上,碰巧又遇上醫(yī)學院的學生。這些學生談文學,談小說技巧,“我好像是這些人的父親一樣聽下去,覺得很有意思,也是一種享受。我想起三十多年前在城頭上,穿了件新棉軍服看年青女人情形,我那時多愛那些女人!這些人這時也許都做祖母了,我卻記得她們十五六歲時影子,十分清楚”。而眼前的這些女生,他真想看看她們怎么戀愛,怎么斗氣,怎么又和好。有一位“長得極美麗,說廣東話,我猜想她一定是學牙醫(yī),很愿意將來在什么牙醫(yī)院再見面時告她,什么什么一天她們在瞎談文學,我卻一個人在瞎想”。這天晚上,他想到文學,想到過去弄文學的日子,“睡眠就被趕走了”。(20;18,20)
在濟南的最后一天,早晨起來,沈從文給妻子寫信:“早上鋼琴聲音極好,壯麗而纏綿,平時還少聽過。聲音從窗口邊送來,因此不免依舊帶我回到一種非現(xiàn)實的情境中去?!俾曉絹碓郊贝伲衣暮鸵痪湃甓熳诵〈匠胶又杏螘r一樣,感染到一種不可言說的氣氛,或一種別的什么東西。生命似乎在澄清。”(20;29)
音樂總是能夠喚起他對人生的理解。他接著寫下去:“至于一支好曲子,卻從不聞因時地不同,而失去它的光彩。假若它真有光彩,就永遠不會失去。只有把它的光彩和累代年青生命結合起來成為一種力量,或者使一切年青生命在遭受挫折抑壓時,還是能夠戰(zhàn)勝這些挫折抑壓,放出年青生命應有的光輝??傊?,他是力量和崇高愿望、純潔熱情一種混合物,他能把這一切混合或綜合,成為一種嶄新的東西,在青年生命中起良好作用,引起一切創(chuàng)造的沖動,或克服困難的雄心。在老年生命中也可喚回一切童年生命中所具有的新鮮清明。真是個了不起的東西!”(20;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