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自然的愛好和興趣,發(fā)展到對世界、生命、自我的認識和體會,并且逐漸內(nèi)化為自我生命的滋養(yǎng)成分,促成自我生命的興發(fā)變化,文物對于沈從文來說,已經(jīng)不僅僅是將來要選擇的研究“對象”了。
時代轉(zhuǎn)折之際,放棄文學以后做什么呢?歷史文物研究,這是沈從文的自主選擇。這個選擇的因由,其實早就潛伏在他的生命里,像埋進土里的種子,時機到了就要破土而出?!蛾P(guān)于西南漆器及其他》描述了這顆種子在土里的漫長歷程。
由這篇自傳的提醒,更由于沈從文后半生事業(yè)的提醒,回過頭去看《從文自傳》—他三十歲寫的,寫二十一歲以前的生活,或許能夠辨析出他在無意間畫下的一條線索。這本書里有動人的段落和章節(jié),很自然地寫出了一個年輕的生命對于中國古代文化和文物的熱切的興趣。有誰能夠想象,在這個一個月掙不了幾塊錢的小兵的包袱里,有一份厚重的“產(chǎn)業(yè)”:一本值六塊錢的《云麾碑》,值五塊錢的《圣教序》,值兩塊錢的《蘭亭序》,值五塊錢的《虞世南夫子廟堂碑》,還有一部《李義山詩集》。要講沈從文的書法歷程,必得從這份早年的“產(chǎn)業(yè)”講起。《從文自傳》倒數(shù)第二章題為《學歷史的地方》,寫他在筸軍統(tǒng)領(lǐng)官陳渠珍身邊作書記約半年,日常的事務(wù)中有一件是保管整理大量的古書、字畫、碑帖、文物,“這分生活實在是我一個轉(zhuǎn)機,使我對于全個歷史各時代各方面的光輝,得了一個從容機會去認識,去接近”—無事可作時,把那些舊畫一軸一軸的取出,掛到壁間獨自來鑒賞,或翻開《西清古鑒》、《薛氏彝器鐘鼎款識》這一類書,努力去從文字與形體上認識房中銅器的名稱和價值。再去亂翻那些書籍,一部書若不知道作者是什么時代的人時,便去翻《四庫提要》。這就是說我從這方面對于這個民族在一段長長的年分中,用一片顏色,一把線,一塊青銅或一堆泥土,以及一組文字,加上自己生命作成的種種藝術(shù),皆得了一個初步普遍的認識。由于這點初步知識,使一個以鑒賞人類生活與自然現(xiàn)象為生的鄉(xiāng)下人,進而對于人類智慧光輝的領(lǐng)會,發(fā)生了極寬泛而深切的興味。(13;356)
在沈從文的整個生命完成多年之后,細讀他早年這樣的文字,后知后覺,不能不感嘆生命遠因的延續(xù),感嘆那個二十一歲的軍中書記和三十歲的自傳作者,為未來的歷史埋下了一個驚人的大伏筆。
而在一九四九年的自傳篇章里,沈從文把這一條生命的脈絡(luò),清晰、明確地描述了出來。此后的歲月里,他將艱難而用力地把這一條脈絡(luò)延伸下去,直至生命的最終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