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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崛起的背后:如何從富強走向文明?(4)

中國,何以文明 作者:許紀霖


中外歷史都提醒我們,缺乏文明的富強是一種可怕的富強,是短命的富強,是外強中干、沒有靈魂的蠻力。2011年是辛亥革命100周年紀念,而從民國誕生的一開始,這個國家就面臨文明解體,只認強權。魯迅先生當年有一句話講得深刻,大意是說原來被奴隸主統(tǒng)治也就罷了,現(xiàn)在被奴隸統(tǒng)治了,那就更糟了。民國初年,中國是一片亂象,整個兒是叢林世界,遵循的是弱肉強食的叢林法則。誰的兵多、槍多、錢多,天下就是誰的。近代中國有一個文化怪杰辜鴻銘,他早就注意到中國在文明上走的是下坡路。洋務運動的鼻祖曾國藩,還是修身與經(jīng)世并重,用人方面不僅看才還要看德。但是到了李鴻章,便德不濟才,在道德上頗多劣評。而第三代袁世凱更加不行了,只問目的,不擇手段,一切以權勢為中心。當時辜鴻銘做張之洞的幕僚,張之洞提出“中學為體、西學為用”,辜鴻銘對此頗不以為然,說那是耶穌主義與馬基雅維利主義雜交的怪物,最后重權勢的馬基雅維利一定會壓倒重道德的耶穌。你張之洞還有德性,維持中體西用,等到袁世凱這代卑鄙之徒掌權,對中國的危害要超過李鴻章的庸俗。果然年輕的中華民國被袁世凱玩弄于股掌之間,武夫當國、勢力當?shù)溃駠鴱囊婚_始就形成了壞的政治傳統(tǒng),從袁世凱到他的反對者孫中山,皆迷信權勢,殊途同歸。孫中山搞二次革命,到處與地方軍閥聯(lián)絡,再同日本談判,希望借助內外軍閥的勢力重整革命。不管是獨裁者還是革命者,崇拜的都是同一個東西——力。孫中山一直到“五四運動”勝利之后才恍然大悟:原來不靠武力,憑借現(xiàn)代的文明觀念,依靠知識分子的動員能力,也可以征服天下。

整個民初社會,上上下下所崇拜的都是社會達爾文主義所崇尚的力,傳統(tǒng)中國文明所偏重的倫理、道德、價值則無人問津。當時對這種“力的政治”觀察最敏銳、批判最深刻的,當屬《東方雜志》的主編杜亞泉,這位文化保守主義者在20世紀第一個10年中,在《東方雜志》上發(fā)表了十幾篇文章,集中批評民國以來的社會現(xiàn)狀,認為中國已經(jīng)成了一個叢林世界,不講精神、不講文明,只講競爭、弱肉強食。杜亞泉還進一步分析了產(chǎn)生這一現(xiàn)象的歷史原因,最重要的原因就是19世紀末以來,從歐美傳入中國的唯物論,只講物質,物質至上,最先表現(xiàn)為洋務運動中的富強論,進而是天演論,即斯賓塞的社會達爾文主義。自從物質主義深入人心以來,宇宙無天神、人間無靈魂,一切唯物質為萬能,此外還有殘酷無情的競爭淘汰說。在這樣的情況下,人生的目的是什么、宇宙美不美,都沒有人關心,所有人關心的唯一問題就是如何自我保存、怎樣免于被淘汰。這樣的世界只講優(yōu)劣,不問善惡,教育是競爭的練習場,激烈競爭的結果就是都成為殺人主義。

100年之后,我們重讀杜亞泉的話,依然能觸動心弦。在市場經(jīng)濟剛剛興起之時,大家對市場經(jīng)濟充滿烏托邦的想象,以為市場經(jīng)濟會給人帶來自由,帶來現(xiàn)代的民主政治。很少有人意識到市場經(jīng)濟制度不過是一種韋伯式的制度合理化,它可以與各種不同的政治體制結合,因而會有好的市場經(jīng)濟制度,也會有壞的市場經(jīng)濟制度。中國近十多年走的便是一條最壞的市場經(jīng)濟道路,即權貴資本主義道路。資本主義背后有一種精神,就是永不滿足的浮士德精神。這種精神與社會達爾文主義相結合,給中國帶來了令人炫目的富強、日新月異的進步,但正如章太炎所說,歷史進化當中,善在進化,惡也在進化,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整個社會在富強的同時,也蛻變?yōu)橐粋€充滿物質欲望的金錢主義社會。每個人都是獨立的個體,是相互隔絕、缺乏有機聯(lián)系的原子化個人。這些個人每天辛辛苦苦,努力奮斗,為基本的生存和發(fā)展相互廝殺。要避免出現(xiàn)競爭的無序化,就需要一個超越于各種利益之上、具有絕對權威的政府以維持社會秩序。政府的威權之所以具有合法性,乃是其有深厚的社會基礎,這個社會基礎便是普遍化的利己主義。絕大部分的國民只有兩種性格,不是楊朱便是犬儒。楊朱是徹底的利己主義,人不為己天誅地滅,“拔一毛利天下而不為也”。還有一批人腦子比較清醒,也看出這個社會有問題,但是有一種無力感,覺得無法改變這個社會,怎么辦呢?只能做犬儒,潔身自好、獨善其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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