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西兩種體系
所謂近代史,如果按中國傳統(tǒng)史學來說,就是晚清史。中國傳統(tǒng)史學,是朝代史,唐史、宋史、明史、清史這樣的。如果按世界史的劃分來說,晚清史只能算是中國近代史。我們怎么看待近代史,或者說怎么看待我們的晚清史,這個歷史過程到底意味著什么,這是我們首先要解決的問題。在我看來,晚清歷史的本質(zhì)就是西方把中國拖入它們的世界體系的過程。西方有個世界體系,我們有一個天下體系,或者叫朝貢體系。但是我們這個天下體系(朝貢體系)是內(nèi)斂的,是內(nèi)縮的。就是說,并不是我去打了天下,征服了某塊殖民地,然后建立起一個朝貢體系讓其他人來服從我,而基本上是用一種文化的、一種以德服人的方式讓周邊國家來仰慕我的文化,然后向我進貢;或者以大國之威,讓周邊國家向我朝貢。有的朝代也會打一下,占了地方,不是當殖民地,而是直接占領。但往往控制不住,朝代末期又退了出來。在這個天下體系里,我呢,是中心,但并不知道世界周邊有多遠。朝貢體系就像一個圓,這個圓的中心是中國,而外延有多大不知道,多大都可以。你來不來我不管:你來朝貢,那是你向慕王化;如果你不來呢,隨你的便。顯然,這樣一個體系不是向外輸出的體系。但是西方自十八世紀威斯特伐利亞體系建立之后呢,實際便形成了一個輸出型的體系。它不斷地把這個體系向外輸出,把它所遇到的,能殖民的就殖民,不能殖民的也要把其納入自己的體系中來。在這兩種體系的碰撞中,我們的天下體系顯然崩潰了。
我們干不過人家,就得聽人家的。中國人開始是被動接受,人家兵臨城下,我們捏著鼻子忍受;后來有點主動性了,逐漸產(chǎn)生了解人家的欲望,開始學習《萬國公法》。我們在1860年開始設置同文館的時候,主要學習的就是《萬國公法》。我們開始想了解這個世界體系是怎么回事——所謂的《萬國公法》,其實就是西方那個世界體系的規(guī)則。
開放口岸也是如此:開始是人家逼著我們開放,這次開放一些,下次再開放一些,后來我們就自己主動開放了。學習亦是如此:開始是被動學習,然后是半推半就、中體西用,最后是全面地學習。到了辛亥革命的時候就是全面地學習。不光是西學東漸,而且是西俗東漸。如果注意看一下那個時候的報紙,就會發(fā)現(xiàn)當時所有西洋的東西都被冠以“文明”兩個字。西式禮帽是文明帽,手杖是文明棍,自行車是文明車,連火柴都是文明火。話劇是文明戲,我們的京劇叫舊戲。凡是西洋的東西都意味著文明,都意味著是需要我們學習的。這說明什么呢?說明我們這個時候已經(jīng)心悅誠服地被拖入了這個體系——我們認賬了。為何會這樣?因為西方世界迎合了人類創(chuàng)造和追求財富的需求,一旦這個世界的價值觀普及開來,會產(chǎn)生一種內(nèi)在的驅(qū)動力驅(qū)使人們?nèi)ミM入它們的世界。這就是一個近代史的過程。 可能在我們今天看來,西方的世界體系不見得是什么好事情。它是在工業(yè)革命過程中建立的,跟工業(yè)革命息息相關。如果按考古學家張光直先生的說法,其實西方的發(fā)展道路是一個偶然,但是這個偶然卻造出了大事。為什么呢?因為工業(yè)革命創(chuàng)造出一個新工商文明,而現(xiàn)代工商文明這樣一個潘多拉之匣被打開后,世界就變了。這個地球上所有的人,或早或晚都得跟著走。
我覺得這個文明可能是不好的,它對資源掠奪和榨取得太厲害,對環(huán)境破壞得太快。就像《莊子》里那個故事,說是一個老頭在澆園子,園里有一口淺井,老頭每天拿個瓦罐跳到井里,打一罐水然后爬上來澆。子貢問他為什么不弄個桔槔(就是杠桿),那樣多方便。老人說他知道那個東西,但是他不用。為什么要用那玩意兒呢?它是機械,人用了機械就起機心了,就想著怎么取巧,從此天下就不得安寧了。5其實道理就是如此,一旦把這個大工業(yè)文明喚出來之后,人們就天天想著怎么取巧——我們?nèi)グl(fā)明創(chuàng)造,翻著花樣地想著怎樣去榨取資源——人類幾萬年的歷史都沒有弄出這么些事來,但這幾百年就都實現(xiàn)了,而且后面會怎么樣,人類還不知道。但是世界一旦進入這個軌道,潘多拉匣子一旦打開后,就回不去了。你想進去也罷,不想進也罷,都回不去了。你看這世界哪個地方還沒有進入這個體系?哪個地方還沒有受到工業(yè)文明的污染?哪個地方還是桃花源?沒有辦法。你只能在這個文明的基礎之上,想一點補救的辦法。比如出現(xiàn)了土壤板結、農(nóng)藥污染問題,我們只能在工業(yè)文明基礎之上想辦法發(fā)明一種污染較小的農(nóng)藥,以及使土地板結程度較低的化肥。我們只能在這個基礎之上往前走,不可能回去了。人類都不可能逃脫這個被工業(yè)化的命運,抗拒它是沒有用的。西方的發(fā)展道路或西方的世界給我們帶來這個東西,世界的命運已定,已然逃不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