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心靈中復活歷史
水準線上的歷史學家,不是一個憨厚的記錄員,而是一個精明的解說員。18世紀法國的《百科全書》,在字母A打頭的那卷有篇關于食人的文章,相當詳細地描寫了如何生火、添水和吃人的過程。文章末尾含蓄地提了一句:參見“圣餐”。而在另一卷中“圣餐”的條目下,只有相當正統(tǒng)的天主教關于領受圣餐儀式的說明。但在文章末尾,同樣含蓄地提了一句:參見“食人”。
好的歷史學家,不會手持喇叭跳出來解說,而是悄悄將意見藏在精心剪裁的材料之中。司馬遷特別擅長此道,被后人贊為寓論斷于敘事,“不待論斷,而于序事之中,即見其指”。他對項羽的嘆惜,對劉邦的蔑弄,對漢武的皮里陽秋,就草蛇灰線般埋伏在大開大合又妙到毫巔的史傳敘事之中。
或有人要質疑,歷史難道不是純客觀的學問嗎?如此肆意主觀,是否僭越?其實,在當代,幾乎沒有史學家再將歷史學看作是純粹客觀的科學,而所謂“最后的歷史”(ultimate history),也早被證明是無法抵達的烏托邦。歷史學的三個基本構成要素:歷史學家、歷史事實和歷史著作,都不可避免地帶有主觀成分。歷史學家的主觀既受時代影響,又受個人經驗、智力、心理、思維方式的影響。歷史事實同樣有主觀性。作為歷史材料的文獻或器物,包含著其作者及其時代的主觀;這些材料一旦被史學家所選擇運用,又包含著其選擇運用者及其時代的主觀。我們也承認,有些歷史考據(jù)的工作,其具體結論可能不受主觀影響,比如名物典制、版本紋章、人物生卒、地理沿革等。但這僅僅是史學家應掌握的“基本事實”,而非“歷史事實”,它如果不經受歷史學家的解釋、分析,本身沒有任何內在意義。基于上述原因,歷史著作也充滿主觀性,不論敘述結構還是語言形式,史學假設還是推論過程。
我所看重的史書,是歷史學家在心靈里使過去復活的著述。這是一種類似“移情”或“投射”的創(chuàng)造??铝治榈略扔髡f:“過去的一切都活在史學家的心靈之中,正如牛頓是活在愛因斯坦之中。”
“于心靈中復活歷史”的提法,在中國史學家中亦不乏見,他們的說法是“設身”。王夫之說“取僅見之傳聞,而設身易地以求其實”;戴名世說“設其身以處其地,揣其情以度其變”;章學誠說“論古必恕……恕非寬容之謂者,能為古人設身而處地也”;全祖望為一個前明御史寫墓文時,更是充分發(fā)揮“移情”能力:“世更百年,宛然如白發(fā)老淚之淋漓吾目前。”
要之,歷史有其顛撲不破的鐵一樣事實的一面,也有其變化莫測的時移世易的一面。荷馬說,世代如落葉。我們要說,世代雖不能永駐,但只要心靈恒在,則歷史長存。這一切,正如里爾克那神光離合的詩句所吟誦的:“世事若將你遺忘,就對安靜的大地說:我走了;而對湍急的流水說:我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