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愛石榴，但不是它的果，而是它的花。石榴花，紅得锃亮，紅得耀眼，同宇宙間任何紅顏色，都不一樣。古人詩：“五月榴花照眼明。”著一“照”字，著一“明”字，而境界全出。誰讀了這樣的詩句，而不興會淋漓的呢？

在中國，確有大片土地上栽種石榴的地方，比如陜西的秦始皇陵一帶。從陵下一直到小山似的陵頂上，到處長滿了一棵棵的石榴樹，氣勢恢宏，綠意滿天?？上业降臅r候，已經(jīng)過了開花的季節(jié)。只見樹上結(jié)滿了個頭極大的石榴，累累垂垂，盈樹盈陵?？上Ъt花一朵也沒有看到，實為莫大憾事。遙想舊歷五月時節(jié)，花照眼明，滿陵開成一片亮紅，仿佛連天空都給染紅了。那樣的風(fēng)光，現(xiàn)在只能意會神領(lǐng)了。

在我居住最久的兩座城市里，在濟南和北京，石榴卻不是一種常見的植物。濟南南關(guān)佛山街的老宅子，是一所典型的四合院。西屋是正房，房外南北兩側(cè)，各有一棵海棠花，早已高過了屋脊，恐怕已是百年舊樹。春天滿樹繁花，引來了成群的蜜蜂，嗡嗡成一團。北屋門前左側(cè)有一棵石榴樹。石榴樹本來就長不太高的，從來沒有見過參天的石榴樹。我們這一棵也不過丈八高，但樹齡恐怕也有幾十年了。每年夏初開花時，翠葉紅花，把小院子照得一片亮紅。

院子是個大雜院。我們家住北屋。南屋里住的是一家姓田的木匠。他有兩個女兒，大的乳名叫小鳳，小的叫小華。我決不迷信，但是我相信緣分，因為它確實存在，不相信是不行的。緣分的存在，小華和我的關(guān)系就能證明。她那時還不到兩歲，路走不全，話也說不全?？墒仟毆毾矚g我。每次見到我，即使是正在母親的懷抱里，也必掙扎出母親的懷抱，張開小手，讓我來抱。按流傳的辦法，她應(yīng)該叫我“大爺”；但是兩字相連，她發(fā)不出音來，于是縮減為一個“爺”字。抱在我懷里，她滿嘴“爺”、“爺”，樂不可支。

這時正是夏初季氣，石榴花開得正歡。有一天，吃過年飯，我躺在石榴樹下一張?zhí)梢紊纤缬X。大概是睡得十分香甜?！按髩粽l先覺？平生我自知?！笨上?，諸葛亮知道，我卻不知道。不知道睡了多久，我朦朧醒來。睜眼一看，一個不滿三塊豆腐干高的小玩意兒，正站在我的枕旁，一聲不響，大氣不出，靜靜地等我醒來。一見我睜開惺忪的眼睛，立即活躍起來，一頭扎在我的懷中，要我抱她，嘴里“爺！爺！”喊個不停。不是別人，正是小華。我又驚又喜，連忙把她抱了起來。抬頭看到透過層層綠葉正開得亮紅的石榴花。